「我什么没说清楚了?」齐吾尔骑在马背上,甩动手中杆子,将羊群往栅栏方向赶去。许多人向他挥手招呼,似是在欢迎他回来,他用蒙语和族人朗声交谈,笑容诚挚率真。
窦德男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这人就爱耍着她玩,骗得她团团转。
「吉娜亲亲就是你阿娘,为什么不说明白?我还以为……以为……」她咬着唇没再说下去,恍惚觉得,那困扰在胸口一整个春天的忧郁淡淡化开了,七窍渗进草原上最甜美的空气。
「有什么好说的,现下你不都明白了。」他笑,「驾」地一声,策马靠近羊群外围,不住地挥动长杆,缩小它们的活动范围。
「齐吾尔!」
「把栅栏门拉开!」他大呼。
「喔──」傻楞楞地应声,她跑去拉开木门,旁边三个十四、五岁的小少年也跟着过来帮忙,不一会儿,一批羊咩咩地冲了过来。接着又拉开第二处的栅栏门,一群牛只也哞哞地跑了过来,全往栅栏里挤。
「别跑!不可以!」一只小牛不听话,偏要往关住羊儿的那边钻,她想也没想,哆地跳上它的背,抓住它两只小角死命下放。「是这边,不是那边,你是牛,不是羊啦!」
「哞哞哞──」
一个汉族姑娘和一头牛儿卯上了,看得蒙族男女哈哈大笑,几个黄毛孩儿还夸张地笑得滚在地上。
这时,齐吾尔策着马跑来,弯下身,一把抓住她的后领提将起来,明快地嚷道:「图济儿,那只小牛交给你啦!」
那个叫作图济儿的小少年用蒙语高喊了一声,跟着又和同伴哈哈大笑起来。
窦德男莫名地被他挟上马背,劈头便问:「他们笑什么?」
他深刻的酒涡舞动,毫无修饰地说:「他们笑你可爱,笨得可爱。」
「啥儿?!」哪里笨了?!她四海窦五都不知道有多聪明。「我不信──」
管她信还是不信,他双腿侧踢马腹,大马仰首长嘶,雄鸣响遍四周,跟着便往草原日落的那一方奔驰而去。
「齐吾尔,你带我去哪里?!」她的声音被风吹轻了,马速好快,又没有套马鞍和缰绳,她两只小手没地方可抓,只好紧紧扯住他的前襟。
他不回答,细眯着眼,任风拂乱一头黑蓝的鬈发。
「齐吾尔?!」
这回他有反应了,俊颊俯低,在她耳边丢下一句,「抓紧了!」
「啥儿?哇──」
「飕」地一声,速度与风比快,窦德男臀部不小心在马背上滑了一下,直觉反应,哪儿管他三七二十一,双臂已牢牢捆住他的腰际。
不知跑了多久,马速终于缓了下来,她耳中仍轰轰微响,喘着气,一张脸慢慢由男子温暖的怀中抬起。
「你、你你……我回去要告诉老吉娜,叫她好好修理你。」跟他在一起只有吃亏的份。
齐吾尔朗声笑,大掌习惯性地揉着她的发顶,由春天到夏天,她的短发长长不少,已经到耳下了,不过还是乱,乱得可爱。
「你不是说要替老吉娜好好教训她的阿齐吗?为什么现在反倒要她好好修理我一顿?」
「你、你你……」她开始被堵得说不出话。
齐吾尔乘胜追击,无辜又问:「我说过要带你来追草原上的落日,现下诺言实现了,你为什么生气?」
「谁说我生气?!」她脸蛋可能是因为放马疾飞的缘故,两颊泛红,鼻尖和唇瓣也红通通的。「你应该事先告诉我,哪有这样子追太阳的?又不是三岁娃娃,你干什么把我抱在马背上?!」
咦?好像……不是他抱着她,而是她……死命抱住人家。
「哇!」丢死人、丢死人了!她急忙抽回手,随即跳下马背,彷佛他全身沾满毒液一样。
「你又怎么了?」他失笑,跟着她翻身下马。
太阳落下的前一刻,天际霞彩万千,几只百灵鸟啾瞅叫着,优雅地盘旋。他叹了口气,声音低哑的开口。
「你的马追不上我的马,所以我才抱着你上我的马,还有啊,蒙族的三岁娃娃也能骑马,不需要人家抱的。」
心跳太快了些,她暗暗宁定,清亮的眸子瞪了他一眼。
「你怎么说都有理。」
他咧嘴一笑,忽道:「你要到药王牧场探望窦二姑娘吧。」
「你怎么知道?」
「我听李游龙说了,你二姊怀有身孕,要当娘了。」
这个春天,他和李游龙大伞部在追寻西域蛇女的下落,此魔头不除,三王会与他的蒙族就一日不得安宁,然后药王牧场传来这样的喜讯,急得李游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着也不是,一颗心直飞到他的亲亲身边。
归心似箭。他草原上也有个吉娜亲亲等着他,而这个银枪小红妆则是意外的惊喜。
见到她,他真的……挺高兴的。
眼细眯着,他略带玩笑地说:「不为你二姊,总不可能专程来瞧我吧?」
「谁说的?往后若有机会,我也会专程来探望你……还有老吉娜。」她不服气地道,将两边不听话的发丝塞在耳后。
「哦?例如什么时候?」放任马儿在身后吃草,他拉着她直接坐在草地上,还扯来一根细草叼在嘴边慢慢嚼着。
窦德男眼珠子灵活地溜了溜。「例如……例如你要娶亲了,梢个消息来,我就会专程从九江赶来,瞧瞧老吉娜、瞧瞧你,还有你的新娘。」
「娶亲?呵,那得再等一段时候。」
他向来不在意自己的婚事,心中所悬就是那名西域蛇女,蒙族的仇和自己的那笔帐就如同枷锁一般……或者待此事了结,自己真该定下来,听吉娜亲亲的话,找个看对眼的草原姑娘斯守一生,平淡地过完下半辈子……
「你已经有喜欢的对象了吗?」她略微急促的呼气又吸气,吐掉胸口下舒服的感觉。再等一段时候?那是什么意思?
齐吾尔不语,心中有着许多的结。
他定定瞅着她,那张年轻可人的面容充满生气,眼眸清亮有神,泓光闪动,面颊像花儿,近近一闻,彷佛带着甜甜的香气……唉,小姑娘长大了,而他……更老了。
「明天先别走,蒙族的那达慕盛会就要开始,药王牧场那儿的朋友都会过来,你乾脆在这里等你二姊。」别想!别胡思乱想!他不着痕迹地转换话题,猛然间,抓回几要脱轨的思绪,目光一抬,深邃地望向天的那一边。
「齐吾尔?」
「瞧!太阳就要落下去了。」跑来这空旷的地方就为等这一刻。「注意看着,千万别眨眼。」
一时间,窦德男忘了要追问的话,注意力教眼前这奇异的自然美景吸引住,那太阳像火球燃烧,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哆」地一下,瞬间就没入了草原的那一头,天整个幽暗下来。
苍茫下,有细微声音随着草原的风传来──
「齐吾尔,你听到了吗?那是什么声音?」心中微微惊奇,柔柔软软的,不自觉地,她往他身边靠近。
「是牧人和他们的马头琴。」
远处的地方,那琴声伴着牧歌,浪漫而悠扬。
于是,草原的夜温柔降临。
第五章 初识我心
老吉娜是个很喜欢说故事的人,关于高山日月、平沙细草、神灵和自然、勇士和姑娘,那些草原上的传说一个接着一个,彷佛怎么也说不完。
窦德男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蜷在牛皮缝制的睡袋里,耳边荡着老吉娜的低低细语,她好像听见牧人的歌声,又好似听见谁在远方弹奏着马头琴,悠扬的曲调,如此多情。
醒来,她像脱壳蜕变的虫懒懒地在睡袋中扭动,小头颅蹭了蹭,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挣开睡袋,探出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
「早。睡得可好?」
「嗯……」
咦?老吉娜的声音怎地……变得这般沙哑低沉?!她呵欠打到一半,睡眼忽地瞪大,跟着迅速回头──
「哇──你、你你……你干什么?!」睡虫瞬间被宰得一乾二净,她拖着身上的睡袋,一滚滚到角落边。
齐吾尔由自己的睡袋里钻出上半身,好笑地瞅着她。
「我什么都没干呀。倒是你,一大早喊得这么响,被外面的人听了,还以为我在蒙古包里欺负小姑娘。」
「才没有!」想到「欺负」二字用在男女上的另一层意思,她脸更红了。
他顺着竿子上。「就是。齐吾尔是草原上的男儿汉,怎么会欺负小姑娘。」
自个儿说自个儿是男儿汉,脸皮也够厚了。她瞠大眼睛,瞬也不瞬──
「你……那你、你躺在这儿……为什么……」有点语无伦次,她深吸口气,「我是说,你怎么可以躺在这里?」
她明明记得昨晚和新认识的蒙族朋友喝酒吃肉,然后躺进老吉娜为她准备的睡袋里。是的,就是这样子,她本来是挨在老吉娜身边,听着一个个的故事,但为什么睁开眼睛,身边的人却变成他?!
虽然两个人隔着睡袋,虽然她四海窦五是江湖儿女,虽然江湖儿女该要不拘小节,可是心还是跳得好快,血液彷佛都热了,整个冲上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