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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拿来!」冻得不稳的手胡乱在她背後拉扯:「快!」

  疼得咬牙忍声,余儿眼前发昏了,手指仍紧抓著馒头不放。

  「我、我……我要帮阿理留……留他的份!」

  她摸索著爬起身来,阿齐因跪坐太久,脚僵得一时动弹不得,她赶紧跑开,跌倒了好几次。

  这时後门传出人声,大约是听到阿齐方才的嘶叫,来察看究竟。

  余儿吓得不知所措,往後门跑的脚步打了个跌,奋力爬起来後,胡乱转往另一头黑漆漆的林子。

  被姥姥们发现的话……她就糟了!

  擅自溜出门、没照规矩吃光晚食,还把棉被拖到野地上……

  她想到姥姥的大法竹板,就心神俱裂,一双发软的小脚自动将她带离孤儿户。

  不过离後门十几丈的距离,但林子里黑得不透光亮,一踏进去就失了方向。

  她抖著手往前摸索,摸到一棵湿冷的树干,立刻靠著滑下身子。

  好冷喔……

  小屁股坐在被雪埋著的树根上,双脚已快没知觉了,林子里怪声咻咻,她听不清林外的人是否已回屋内。

  「好心帮人,自己遭殃,何苦?」

  什、什么人在说话?

  她吓得缩成更小的一个球,乾瘦的手臂圈住膝头,头埋著不敢抬,打红的半边脸,一时忘了疼痛。

  「既然敢帮人,胆子怎地这么小?」

  清冷的声音,加了一丝嘲讽,因而多了一丝人气。

  半夜的林子里,哪来的人?

  鬼啊!有鬼啊!

  她吓得全身发软,想跑也没了气力,仆倒在地,手脚并用往前爬,眼睛紧紧闭著。

  忽地,手上摸到一只布履。

  「啊……」

  她的尖叫有气无力,虚弱得可笑;想哭,又哭不出来。

  倏忽间,小身子腾空而起!她心跳几乎停了。

  好大的两只手,她的小腰都不盈一握。她悬在半空中,抖个不停。

  「谁、谁……谁?」

  「睁眼瞧瞧,不就知道了?」

  她鼓起勇气,睁开一边眼缝。不敢往下瞧离地多远,平平直视,月光洒入林叶,映出一对幽黑冷肃的眼眸。

  「贵、贵人大……名?」

  他面无表情的容颜,教她更惊疑不定。

  「教养真好,吓掉半条命,还如此多礼。」

  她迷惑极了。他是人,不是鬼,对吧?人才会有兴致和她说话,是鬼早已勾了她的魂去,是吧?

  「带劫之身,一生偿债不尽,徒为人人欲除之而後快的祸水,你会想活多久呢?」

  小脸茫然凝著,一半已肿起。

  他在说什么啊?

  这一切都怪异至极,她好想就此昏去,醒来後就没事了!她会醒在那张挤了五六个孩子的木床,一切如初。

  他是说……她不会想活?

  那说来说去,他还是来取她命的鬼,对不对?

  她不要啊——

  「不!不!不要抓我!」她哑哑地叫。「我……我要活,我要活!爹爹和娘亲没活成,我是该去陪他们……但、但我还是想活啊!」

  「为何想活?活著做什么?」

  活著做什么?她……没有想过……

  肚子饿了就吃,吃饱了替姥姥和兄姐们扫洒、打柴,和弟妹们嬉戏,晚上睡长长的觉……活著就是这样,不是吗?

  这些不是很要紧吗?

  「我……我要照顾兄弟、姐妹们。」不照顾不行的。

  「照顾?像方才那样,给人送食送被,反而挨打?」

  「没关系……阿齐都快冻死了啊!」她低喃,忽然想起:「喔,糟了!阿理的馒头还没给他……」

  她本能就要推开他的手,想下去送食,他冷笑一声,手倏地放松。

  「啊——」

  她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是被抱到树上,他仍坐得稳当,她却直往树下栽去!

  「碰」地一声闷响,她背部著地,全身像要碎了。

  她……要死了吗?他真是鬼吧?

  小手颤危危地摸索前襟,喔,馒头还在。

  她既还没昏,就等於还没死。不敢抬头去看那个鬼是否还在树上,她拖著身子,艰困地朝屋子的方向爬回去。

  刚才阿理一直没醒,会不会……鬼是来找他的?

  不!不行!她要去送馒头,阿理吃了,就有力气了,鬼就带不走他……

  小脑袋里,满是固执的念头,不管旁人怎样,她要做她想做的。

  一寸又一寸,她爬出了林子,正欲挣扎起身,腰间传来一阵剧痛,她生生晕了过去。

  树上传来低沉的吟呢:

  「活著才是苦,欲助人,又害人,全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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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无心(2)

  「娃儿!娃儿!醒醒!」

  遥远的唤声,穿过迷雾拉扯她的心绪。

  余儿动了动肩头欲翻身,只觉腰背火烧般的疼,不禁呻吟出声。

  「娃儿,醒来吃药,别再睡了。」

  是一位不识得的姑娘,端药坐在床边,余儿被扶著坐起身,哑声问道: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何家。」

  「何家?」那是哪一家啊?「我怎么不在『佑善居』?」

  「佑善居关门了。」

  「什、什么?」

  姓何的姑娘安慰地抚她的发。

  「出了人命,所以佑善居被关了。」

  怎……么会?!

  余儿的心重重一悸,手心湿冷了。

  「谁……谁出事了?」

  「有个少年被冻死在门外,正巧被一位归乡路过的官夫人发现,抓著主事的姥姥要办,闹成好大的事,出钱支持佑善居的员外为了省事,交出姥姥,把慈业关了。

  「那……那大夥儿们……」

  「都被送到邻郡的慈业去了。」何姑娘又端起药碗。「你倒在路旁,我姊姊去打水时才发现,就抱你回来。躺了足足三天呢!我还以为你一睡不起哩,担心极了。

  余儿没听见後半段的话:心头绕著那可怕的消息——

  死了……又死了……还是死了……

  是阿理吧?

  她馒头没送到,阿理才会死了!

  她全身开始发冷,恍若回到那晚的雪林中。

  鬼没抓她,抓走阿理。因为……因为她说她想活吗?

  鬼是怎么说的?带劫……带劫什么的,是说她真会害人?

  她不懂。不想懂,但心中有一角,深深地恐惧著。

  宛心庵的尼婆婆说,娘不是她害死的,爹也不是她害死的。堂弟的病……和她的一样,是天老爷给的。

  但……为什么,死的都不是她呢?

  好冷,好冷。好想躺回去,不再醒来。

  「来,吃药。」

  汤匙递到她嘴边,余儿薄薄的小唇轻颤,眼眶好烫,仍是乾的。

  她想活,还是想活下去。

  她吞下一小口的药汤,好苦,像她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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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林中,破庙独立,四无人声,倒是鸟兽不时鸣叫。

  列忌觞悄然默坐,长而密的眼睫在面无表情的容颜撒下阴影。

  「你能在终人命前,指出道数,然而不能放人。」

  庙外传来沉厚的声音,列忌觞睁开双眼,凝望眼前的黑暗。

  「时辰未到,尚有一年。」

  「既然如此,又何苦点出她的命劫?让她无所知的去,才是真悲悯。」

  「是她的命劫,让她知道又何妨。」

  「你三百年来终人无数,从未动口发一言。」

  列忌觞没有回答,重又闭上眼睛。

  「自她出世,你已领走几名受她劫害的人?」那声音又问。

  「四百五十又二。」

  「如此命数,早了早好,你也明白。」

  「各人命数如何,并未全定,还看该人取舍进退。」

  「她不过一名稚女,悟性再高,又能化解多少劫数?」

  「她有『心』。」

  庙口的沉声顿了一下,才接口:

  「由你来言『心』,未免奇怪。」

  「是,我不懂人心,正因如此才好奇。」

  「能让你好奇,也是难得的造化了。」那声音注入了愉悦,因而显得清亮起来。

  「你还没放弃?」列忌觞漠然地向背後的硬壁靠去。

  「我不会放弃,你本质纯正,终有一天,可以接我幽业。」

  「司事幽界,不关我事,你只说要我收命而已。」列忌觞倨傲地说,接又冷笑讽刺:「你老说纯正、纯正,掌理一堆死人,不该要绝情、无心、阴狠毒辣吗?」

  以他的身分,这已是对那出声之人的大不敬了,但他肆无忌惮。

  那声音朗笑起来。

  「那是人世的谬论,身为一界之主,当然是慈悲心至上,才能掌千万魂魄而无一失。幽界、明界,有何不同?人都当幽界之主如恶鬼般可怕,明界之主方如神祗般圣洁,全是荒诞臆想。」

  「我没兴趣。」无所谓的聊然。

  「你会有的。」那声音渐渐淡去。「有『心』的小女娃儿啊——」

  庙内又是一片死寂,列忌觞睁开双眼,纳入四周的黑暗。

  他才不管那女娃儿是否能消劫,他只是想瞧瞧,她如何挣扎著活下去,明知自己一天能睁眼,就一天必害人。

  她说她想活,她要活……

  为什么?

  他就根本不曾在乎,自己若有若无的存在。

  活著……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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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儿能自己下床後,立刻向何姑娘请求,让她离开何家。

  「你要打哪儿去?」何姑娘惊讶地搀住还摇摇晃晃的她。「深冬厚雪的,邻郡的慈业至少要三天马程,说不定还会被困在林中。我们何家不是什么大户,但留你多久都不成问题,姊姊昨晚还说,要收你作乾妹哩!你若身体养好些,可以和咱们一同上『千祥布庄』做染工;不然,就在家陪娘也好。你哪里也不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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