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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怀川一直认为男人才能胸怀大志,里了小脚的女人只是依附品。官场上,多少人升调贬戌,置妻於故乡侍奉父母,数年不见;在江湖上,男人更飘浮不定,女人连问生死的资格都没有。

  女人无才,不能论理想抱负,只有谈笑问的风花雪月,因此,男人薄幸和轻贱也变成理所当然的事了。

  但由采眉身上,他看到一种熟悉的壮烈情怀,原来守节的坚真态度及理念并不少於他为天下除奸的决心。

  於是,他有了与人为伴的心情,在夜深人静时,想著采眉是否也在细数这漫漫长夜?然後透过闪烁繁星,彷佛天涯共此时地与她对话著,孤独感就很奇妙地消失。

  怀川不太明了那种感情,只知道他风尘仆仆地又回到竹塘这小村庄来。他告诉自己,是因为他太惦念母亲了。

  但他不想用不定的往返及己身的冒险来打扰她们平静的生活,所以就在屋外看几眼,偶尔为她们打几桶水、积几束柴薪,都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完成。

  他的神秘行踪,就在过年前几日被夏万发现了。

  「少爷,你回来怎麽不进门呢?」夏万高兴地说:「快到除夕新年了,是游子返乡时节,夫人看到你来,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

  「笑完了之後,又是离别的哭,万叔,不是我不想,只是我娘身体不好,情绪起伏太大怕她又承受不住,我还是偷偷看著就行了。」怀川说。

  「我晓得少爷的处境难。」夏万仍劝道:「但是,夫人若知道你还活著,夏家尚存有命脉,铁定此什麽仙丹灵药都有效,说不定病就全好了。所以,你就别瞒她了,好不好?」

  怀川紧皱眉头,痛苦地说:「万叔,求你不要再用亲恩强迫我了,现在真的不是好时机,你明白吗?严家人一日不除,就会有更多人和我们一样家破人亡,而有许多志士为了除好任务离乡背井、割舍亲情,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後一个,全都是万不得已的。」

  「夫人一向是明理之人,她会放你走的,绝不会阻挠你的复仇大计。」夏万又说。

  「你确定吗?」怀川仍有疑问,「万一她不放人,我又非走不可,岂不成了她致命的毒药吗?」

  夏万不再言语。自从悲剧发生,夫人扶棺南归,哭瞎了眼後,整个人就变得异常脆弱,不再像从前那个上下都能例落打理的总兵夫人了。

  这些年幸好有沉稳的三姑娘在,她为这个家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天,但能否抵挡冲击,就没有人可预言了。

  「万叔,再捱一阵子。」怀川安慰他说:「不出明年底,严家必自食恶果,我的任务也已达成,到那时返家,我娘才算真正拾回一个儿子,不是吗?」

  夏万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大少爷自幼就是一个有主见的人,认为对的事,便会赴汤蹈火地去做,这种个性像极了为边塞居民请命而牺牲的夏总兵,作风耿直,八方不动。

  怀川正想再说什麽,山径上有脚步声传来,他轻悄地隐入林後。

  不一会儿,穿著灰黑旧斗篷的采眉走近,手里还挽个篮子,她对夏万说:「万叔,屋後的柴可以用到明年春天了,你就别太劳累,天冷了,要是受了风寒可不好。」

  夏万这下才清楚那些柴是谁费力砍来的。「三姑娘要上坟去呀?」

  「年货都办全,该去祭拜了。」采眉说,转身往祖坟的方向走去。

  看著那婷婷弱弱的身影走远,怀川这才走出来问:「她去给我爹上香吗?」

  「是呀!每个月都一次,是夫人的规矩。」夏万说。

  怀川原本计画天黑前到绍兴城,但一看到采眉,脚步竟停滞不前。

  这几日常见她在屋内及庭院走动,都是隔著一段距离,并不真切。今天她几乎就在他的眼前,那如玉的肌肤、如画的眉眼,在深色的袍子下,此记忆中更为清丽。

  他的脑海里有个声音说「不可以」,但她离了家、落了单,四下无人,他竟又有了招惹她的冲动。

  不!不是招惹,只是好奇。他一直无法接近她,也没有私下与她说过话,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像千载难逢似的,他的心就控制不了他的脚,也往祖坟的方向而去。

  采眉在竹篮里放些腌过的腊肉鱼乾、蒸熟的糯米糕、乾果咸菜,还有珍贵的酥油饼,都是应景的年菜,与平素不同,想让逝者也有过节的气氛。

  她走著熟悉的路线,就如同到竹塘後的每一个月。最初卢氏和巧倩也一块儿来,之後卢氏身体衰弱,巧倩一个姑娘家偶尔喊累,最後,这自然就成了采眉当媳妇的职责。

  媳妇,伺候这里外的一切,是不能怠情的。

  这粗活做多、山路走多,她慢慢已没有孟家小姐的娇嫩,若是从前,这状况若不乘轿,非累得她气喘吁吁不可。如此村夫野妇的改变,是好,还是坏呢?

  娘家二姊一见到她就哭,也庆幸亲娘没有来,否则不心疼出病才怪。采眉一旦习惯,便觉得能干坚强的自己很不错,事事不用靠人,那种心情外人或许不懂,就会给一堆莫名其妙的怜悯,而她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

  她才过那跨溪的木桥,整个人便惊呆住了。

  夏家那三座最新的坟墓前已有人跪著,瞧他的背影,笠帽脱下,露出蓝带缠住的束发,玄黑的衣裤厚一些,脚底也改成有里的筒鞋,扎著绑腿。至少他还会照顾自己,不会弄到冷热不分季节的地步。

  采眉不懂那由心而生的顾惜念头,却知是万分不恰当的。她一眼就认出他来,那个狄岸,她心里最有芥蒂、最排斥、最不愿见到的人又出现在这里做什麽呢?

  在这荒郊野地,无屏无障,又在夏家的祖先前,她自然得避开他,况且,她也真的怕和他面对面,那多尴尬呀!

  就在采眉静悄悄地转开身时,他突然开口说:「既然来了,又何必走呢?要上下这条山径也是不容易的。」

  他背後有长眼睛吗?她连呼吸都屏住了,他是怎麽发现她的?采眉惊诧地无法动弹,只能看他站直,转过脸来对著她,脸上有微微的笑意。

  他面上的风霜更重,腮胡短了些,人依然结实,唯有眸子极黑亮,不似从前淡渺,仿佛多了某种神秘感,在他的声音之外,更添魅惑。

  [你……你怎麽又到竹塘来了?」采眉移开视线,把下面那句「以为你永远不再回来」的话给硬生生的吞下。

  [以为我不会再出现,是不是?」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采眉冷住狂跳的心,用几乎僵凝的姿态说。

  有趣!他这辈子遇过的女子,有可爱的村姑、爽朗的侠女、柔媚的青楼女,就没这麽冷的,或许大家闺秀都如此,严肃拘谨、死板守礼。

  怀川自然也收敛的说:「我有事到绍兴来,听说近日海上又出现盗匪,於是来看看你们是否平安。」

  「我们都很好,谢谢挂心。」采眉简短地说,看他向前两步,又说:「都快团圆夜,你也该回家过年了。」

  「我没有家,过不过年都一样。」他又朝她走近。

  这完全不干她的事!采眉远远地绕开他来到坟前,「若你祭拜完,就轮到我了,谢谢你的关心。」

  她一讲完,就放下祭品不再理他,希望他能忌讳孤男寡女的局面知趣地离去。

  采眉点燃香,集中心神,努力默念婆婆交代要说的话,不外是告慰黄泉亡魂,总有一日会以严家血哀祭其沉冤。她根本无暇看狄岸还在不在,对著怀川的墓她又加上一段,「怀川,这狄岸真是你的朋友吗?我不喜欢他,他不像是个坦荡的人,行事十分诡异。你若真有灵,就让他立刻消失吧!不要在我方圆百里之内出现。」

  怀川生前嫉恶如仇,应该会允了她的祈求吧?

  采眉插上香,引火焚烧纸钱,蓦地一双手伸过来,也丢进另一叠。他太靠近了,让她差点惊得後跌,怀川不但没帮她,还由著狄岸存在於她的一臂之外!

  她脸庞徘红,半由火光燃映,半由内心的怒火,他这人到底要怎麽样?那日比「寒月」剑法还不够羞辱人吗?

  纸钱成灰,他站起来立在怀川的墓碑旁,很莽撞地问:「听说你没见过怀川,你对他又是怎麽个看法呢?」

  采眉很想破口大骂,从未有一个人令她气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几乎要坏了她端庄的形象。她故意听而不闻,只专心的收拾篮子。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她愈冷漠,他就愈来劲,甚至学她方才的语气。

  「我不想回,也没必要回!」若她不是教养好,可能早就成了河东狮吼了。

  嘿!那漂亮的眸子里里闪著火花呢!怀川好整以暇地说:「可怀川对你有些感觉哩!他……呃!在北方的时候,腰间老系著一枚红色荷包,上面有梅三株、有字一行,说是你做的,手艺绝伦……呃!他还借我佩戴过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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