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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眉首次体认到,「无声」也是一种折磨。她终於离开座位,立在一盆兰花前,垂首等待,等著那自愿受鞭刑以平息纠纷的男子所发出的惨嚎。

  但没有,隐约之中,仅有鞭子落地的声音,如锵锵铁棍。直到有人至後厅唤仆婢们去烧水熬药,才知道一切已然结束。

  采眉不能动,因为她没名义,也没道理,毕竟她只是客人,也从没见过夏怀川,尽管他们以後会亲如夫妻,但此刻仍彷佛隔著天河的两端,渺渺浩瀚,只有如风的气息流转。

  * * * * * * *

  晚宴自是草草结束,夏家的女人都集中在东跨院,为怀川的伤口急著忙著;夏家的男人则聚在前厅,驱走来闹事的群众後,只有满心的忿忿不平,长烛通亮,大骂腐败的政风。

  孟思佑也陪著好友抒发胸臆间的诸般牢骚,悲叹杨继盛和沈链的遭遇,感怀才被流放的几位至交,更感慨自己的茫茫前途。

  吕氏母子三人被安置在客房中,经过白天在码头遇见的惨事,夜晚又逢怀川被罚,心情的沮丧和不安自是不必多说。

  这一回路过探友,也太不是时候了。采眉无法厘清自己混乱的心情,一进到房里,就埋头绣起那梅花荷包,一针一线的,有著从未有过的专注与认真,脸庞上的稚气在烛光的映照下逐渐沉凝。

  兆纲则是睡不箸,他太兴奋了,由旅行的第一天起,他就显得精力旺盛,今天更是如小猴子般毛躁。

  「娘,夏大哥实在是太厉害了,打了十鞭,连叫一声都没有,他真的不痛吗?」他问。

  「人心是肉做的,哪能不痛?是你夏大哥意念强,能忍得,一个男人长大了就要如此,能威武不屈,才会有出息。」吕氏适时的教导他。

  兆纲不想母亲又扯及孔子、孟子,於是走到姊姊的身旁问:「三姊,你觉得呢?你喜欢夏大哥的男子气概吗?」

  这是存心教人尴尬嘛!但兆纲的表情却是一派天真,才十岁的人,怎麽会懂得她那少女的心思呢?

  采眉放下绣针,故意板起脸孔说:「什麽男子气概?那叫做惹事生非,被夏伯伯打了,那是活该!」

  兆纲不懂姊姊的羞赧及矛盾,小脑袋一时之间转不过来,忙问母亲说:[娘,怎麽会活该呢?夏大哥不是为了救人吗?你说木板上绑的是坏人,但他们是冤枉的,夏大哥不是该帮他们吗?」

  「夏大哥没有错,你三姊是说著玩的。她的意思是,都三更天了,你再不睡的话,她也要打人了!」吕氏笑著说。

  此时,采眉恰完成荷包上的最後一个字,那粉青色的「彻」字,勾挑著俏皮的尾色,带有几分两晋文土的味道。

  「给我,」才看一眼,兆纲立刻被那颜色及梅图吸引了,「姊姊的荷包送我,我就去睡。」

  「兆纲,你这是巧取豪夺,不可以的!」吕氏立刻变了口吻,严厉地指责。

  「娘,给他带著吧!」采眉的心情又突然改变了,主动将荷包系在兆纲的腰间说:「他也是图个新奇,如果这荷包能让他今晚不作噩梦,戴著也好。」

  兆纲可高兴了,他向来最爱三姊帮他做的小玩意儿,像香囊、玉佩结、帽带和小坠子等,都比市街坊间卖的还要精巧。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手摸著梅花图,终於慢慢地睡著了。

  吕氏熄了灯,在黑暗中对采眉说:「对於你方才的话,我倒也有些感受。怀川这孩子是有些年轻气盛了点儿,三年前在北京太学时,就因为看不惯而正面和严家的人冲上。现在也该是十九岁了,却丝毫没收敛,又和官府对上,唉!把你许给他,我还真有些不放心呢!」

  「娘,什麽放不放心嘛!他又没有不对……」采眉说到一半又停下。

  「你不是说他惹事生非,被打活该吗?」吕氏说。

  「娘,那是逗兆纲的,夏家的事,谁管呀!」采眉将睑埋在锦褥中,急急地说。

  「当了夏家媳妇,自然就要管罗!」对於这最小的女儿,吕氏心中有著更多的不舍,「那个夏怀川,才气纵横、胆识过人,但也十分不羁,若没有几分手腕,你这个做妻子的还真管不住他。」

  采眉不想回答,假装睡著。

  「一个正直不屈的男人不好当,但做他的妻子更苦,这时就要靠你的温婉贤淑来化解危机,别落得像杨继盛夫人一样的下扬,披发执状纸的跪在宫门外,哭天悲地的想救丈夫,却无人敢理睬……」吕氏不知自己为何会提到这桩三年前的冤事,心想,女儿可能是太累了才不应答,大概已沉入梦乡了吧!於是,她也喃喃地也阖上了双眼。

  采眉将头伸出被窝,望著透过窗牖那细柔的光,是秋夜里的圆月,像个银盘似的挂在墨黑的天空中。这一晚,月和星都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仿佛会说话般,与她眨眼凝睇。

  她再翻个身,想克制自己的思绪,但在屋的某处,那受了伤的夏怀川仍盘据著她的心田。

  没有模样,高或矮、胖或瘦、手长或短、脸窄或宽,她都不知道,比涅盘经里提到的「众盲摸象」还糟糕。只有他的声音,如穿山越岭的钟声,低低的、沉沉的,引领著树芽伸展的那种润泽,轻敲著她的心。

  他说!「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说:「我就想鞭出个正义和是非曲直来!」

  他就真不怕鞭抽入骨的疼痛吗?而这样阳刚粗莽的男人,面对女子时又是何种面貌?会温柔体贴吗?可别像元曲中那些梁山泊的英雄,浑然野性未脱的脾气 不会这麽惨吧?夏家虽是稍重武略,但亦强调文修,瞧巧倩一副闺秀模样,夏怀川也多少是个翩翩佳公子吧?

  至少,他的声音语调令她觉得很舒服……采眉的一颗心,就在这辗转中,忽上又忽下,直到月亮落到林梢後,她的疲倦才悄悄袭来。

  * * * * * * *

  夏家东跨院有几棵梧桐树,巴掌大的叶子,在秋风中不时地两、三片飘落,枝桠间已失去了夏日的浓绿颜色。

  未卷起的帘内,有著浓浓的中药味,负责煎药的小厮经过一夜的折腾,在这近午时分,忍不住微微地打起盹来。

  怀川俯卧在床榻尚,颊贴著枕头,睑向外,浓眉紧皱起,催促著,「还不快上药,我都不怕了,你还会手软吗?」

  怀山看著那纵横交错的十条鞭痕,昨晚还是刺眼血腥,今天竟青肿浮裂,并向两旁扩散,显得更惨不忍睹。他不禁说:「你干嘛逞勇,要听曹修的话逼得爹打你呢?」

  「如果这十下能救沙平和燕娘的命,也算值得。」怀川感觉到那冷冷的药敷在伤口上,似火在烧,但他不吭一声,语调如常的说:「况且,我不希望他又把帐赖在爹的头上,再去严嵩那儿打小报告,这时候,他正巴不得抓我们夏家的小辫子去邀功。」

  「我真不懂!他才一个小小的六品官,爹位至三品,为什麽还要怕他?」怀山年方十七,比哥哥更易动肝火。

  「所谓『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今日在朝为官,不论品级,只管你有没有附和严嵩而已。」又熬过一阵火辣辣的疼,怀川继续说:「若不是为了沙平,我还真不屑惹他这龌龊无格的鼠辈,白白脏了一双手!」

  「我还是不服,这样白白被打,爹娘都难过得一夜没睡,连孟家世伯也跟著无法阖眼。」怀山边说边小、心翼翼的未怀川涂药,「这一下子,你恐怕要躺个好几日,不得动弹了!」

  「应该不会吧!这是李时珍世叔两年前在太医院时特别给爹配制的一种伤药,说愈严重愈见效果,我们一直没机会用,藉著这次的鞭刑,我倒要看看这李家伤药有多神奇。」怀川极有自信的说:「我赌三天就能仰著睡觉了。」

  「不是我对李世叔没有信心,而是你看不到那伤口,全都皮开肉绽了呀!」怀山摇头说:「我赌你得七天伤才能略收。」

  「赌什麽呢?」怀川咧开嘴笑,一派的潇洒。

  怀山看著墙壁说:「你的流空剑如何?我早就对它觊觎已久了。」

  「要流空剑还不容易?你只要剑法胜过我,它就是你的了。」

  「要在剑法上赢你,还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呢!不如用赌的比较快,也公平些!」怀山笑嘻嘻地说。

  小厮突然站直了身,原来是卢氏到来。她对著儿子们说:「人都受伤,疼个半死了,还有心情打赌?」

  「娘,不疼的,这点皮肉伤,比起我在少林寺练武时的折骨断筋,不过小意思而已。」怀川试箸坐起来说。

  「你爹下手还真重!」卢氏审视著他的背,难过的说。

  「不重的,还没到让我疼得哇哇叫的地步。」怀川打趣著说。

  卢氏先叫怀山到前厅去吃饭,再吩咐仆人布好精熬的肉粥,吹冷了要喂怀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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