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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淡淡的思念,织缀过她少女的岁月,盼呀盼的,盼夫家的花轿来抬,她绣的所有鸯鸯鸟、并蒂莲和合欢花,不都是为了月老红线那一端的人吗?

  十五岁那年,等待和守贞对采眉而言,不再是女诫、女则里的教条;在无意中,她尝到了情窦初开的滋味。

  礼教之防再严,也抵不过绮丽年华中渴望的情思。

  仅仅一个声音,夏怀川这个人,就悄悄地进入了采眉的心底,不再是遥远或不相干了。

  第二章

  咏梅

  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奇绝。

  得非在蕊,得非在萼,骨中得彻。

  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

  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

  嘉靖三十九年,岁次庚申,秋。

  「萍如星星,星似萍,老树与昏鸦,天涯任我聚。」

  怀川跨坐在马背上策马奔驰,离开淳安几里路了,心里还不停地念著这几句词。任之峻不愧是松江府的名才子,出口便成章,即使相逢不相识,那短暂的交会,也有这发自肺腑之语。

  天涯任我聚?

  恐怕比登天还难了!同登举人,任公子此番进京赴考,是平步青云,他夏怀川,则因父亲获罪,刚被取消举人资格,又随时有官兵追捕之险,前途望去,似一片踩不完的泥泞。

  说来不信,一个月前,他还是才刚披红挂绿的及第生,如今却已成戴著草笠,又胡碴乱长的天涯浪客。

  秋风萧瑟,秋雨凄冷,那枯黄的柳枝和皮落的白杨,一程程地目送著他焦虑的身影,垂怜地摆动著。

  边塞迢遥,消息阻隔,有的只是父亲煽动民乱的说法,但怎么可能呢?这多半又是严嵩胡乱编造罪名的结果吧?

  仅仅是一年前,他奉父亲之命回绍兴老家读书准备考试,谁知才一离家,变故就发生了。他已不知问了自己多少次,如果他没有回原籍,留在父母身边打点,是否就能预防奸恶小人的陷害?

  自责没用、著急也没用,此刻,他只能快马加鞭地拚命赶去一探究竟,也许还来得及……

  尘泥飞溅,他浑身微湿的来到长江渡口。

  太阳已落到山头後,浩浩江面,除了少数渔舟外,己没有渡船。他大声叫喊,又使劲挥手,但因为模样太过落魄,竟没有人理会他。

  怀川开始後悔自己的多事,方才在凉安境内,他真不该耗时去助任之峻一臂之力,因而误了船时。

  可当他听到严嵩的孙女儿在外作威作福时,一股愤怒便由心中涌上来,不平之气又发作了。若非怕小不忍则乱大谋,他还会给那群恶人来些更严万的惩罚呢!

  这回父亲下狱,严家不就是他最恨的罪魁祸首吗?

  哼!真可恶透顶,连搭个船也要被严家人耽误!

  怀川正想放弃时,就见一艘有篷的大船慢慢地划近。嘿!老天真是有眼,这算不算个吉兆呢?

  船泊岸时,他立刻发现不对,那划船者的样子,不似一般渔家人,反倒像是官家子弟的小厮。他警觉地往後退几步,手紧握著流空剑的牛首柄。

  帘子掀起,走出来的人出乎他意料之外,竟是由官场消失多时的王世贞!

  王世贞约三十来岁,早因过人的才华誉满京城,他的父亲王总督曾是夏纯甫的上司,两家往来密切。少年时的怀川,曾蒙受王世贞的教导,有著亦师亦友的关系。

  不幸的是,去年王总督被严嵩参劾,死於冤狱,王世贞救父没有成功,愤而离京,不知所踪。

  今日见面。一半是喜、一半是悲,怀川行个礼说:「王大哥,在这长江荒野之畔重逢,真是作梦都想不到呀!」

  「我是在此故意拦你的。」王世贞左右看看说:「先进来再谈吧!」

  安署好马匹,船又向江心划去,远离两岸。篷舱之中布妥酒菜,想必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王大哥,大家的心都惦记著你。」怀川感慨的说:「去年王总督遭祸,众人无不义愤填膺,感叹著朝廷残杀忠良之土的行为何时才能终了呢?」

  「归根究柢,就是要一幅『清明上河图』,我家有的仿本都迭上了,哪还有什麽真品?」王世贞叹息地说:「先父死得真不值得,为了一点私怨,一生的功业,就毁在严嵩父子的手上。」

  「今今年就轮到我爹了。」怀川悲痛地说:「严嵩一日不除,还不知有多少人会惨遭他的毒手。」

  「夏大人是受到先父案的连累,而这就是我今日拦你的目的。我劝你不要到保田去,听闻严家的爪牙魏顺早已布下陷阱,等著你自投罗网,你这一去,恐怕怕是凶多吉少。」

  「这些我都知道,但家人有难,我心急如焚,即便是刀山油锅,也要赶去。」怀川语气坚定的说:「而且,我还心存一丝侥幸,既不在朝为官,又削举人之名,他们还能定我何罪?

  「这可难说了,魏顺向来心狠手辣,为了邀功,什麽坏事都做得出来。你爹的直言犯了严世蕃的忌,你又与严鸿有过节,对记仇无德的小人来说,你不能不防。」

  「叫我躲在江南,我绝办不到!就算是死路一条,我也要和家人在一起。」怀川仍是坚持箸。

  「我很了解你的心情,去年此时,我在宫门外长跪好几日,仍眼睁睁地看著先父被杀,那种无奈之悲,无法尽孝之痛,至今仍揪人心肠。」王世贞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说:「你心在保田,乃人伦常情,想阻止你亦不忍,但……以朋友之义,又不愿见你涉险……我有个建议,南京离此不远,你何不先找你岳家孟大人商量一下再做打算呢?」

  「这一商量,不又波及到孟世伯了吗?我不想多此一举。」怀川心意已决地说:「王大哥,我明白你的一番好意,但生死祸福已由天定,我只盼还来得及救父亲一命。时间紧迫,已不能再耽搁,可否请你送我到对岸呢?」

  两人对视了半晌,最後王世贞拍他的肩说:「夏老弟,你好自为之吧!但切记,该忍时则忍,千万不要冒险或莽撞行事。」

  怀川点点头,太多的话梗在胸臆间,只能抱拳做无言的感激。

  森茫江流,雁阵穿天,王世贞再提醒道:「你的流空剑,据说严世蕃垂涎已久,这也是你的险境之一。」

  怀川低头看看腰间的剑,淡然一笑,「对於身外之物,我是不会留恋的,若能救我爹,就给他们吧!只是正义之剑落入邪恶之手,那还真是苍天无道!」

  「是呀!那幅『清明上河图』不也如此吗?那些成名画及铸名剑之人,若知自己的心血引来的是一连串的杀戮,又做何感想呢?」

  这是无人能够回答的问题,世间的宝物其实本无罪,但怀璧其罪,证明的是人那颗心的贪婪而已。

  篷船靠岸,怀川牵下马来。他不再说什麽,只是长鞭一挥,头也不回地往北方急驰而去,空留达达的马蹄音。

  秋雨中送故人行,王世贞伫立良久,感怀彼此的身世,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惆怅,闷闷地压在心头。

  事实上,他早就明白,人是拦不住的,不是吗?

  * * * * * * *

  那令秋虫沉寂,秋草低掩的雨,由大湖的淳安,沿著长江,沥沥落遍,也绵连至一天行程外的南京。

  莫愁湖、玄武湖、报恩塔、夫子庙、三山门……全都笼罩在蒙蒙丝丝的冷意中。 雨也洒向一楝浑身素黑的木楼,楼是独立的,位署偏僻,隐在密密的竹丛後;楼也比一般宅屋高,上第二层要经过十阶斜斜危陡的梯子。

  梯子极光滑乾净,漆新如昨日,没隙缝或坑疤,若不点明,没人猜得出它已历经二十年的光阴,唯一的可能是,它极少使用,并没有太多通道的功能。

  楼的底层放置了一些旧物,门几乎不打开,只偶尔在换季逢节时见见阳光、赶赶灰尘,就算是眼再快的人,在那深黑无光的屋内,也仅瞥到几件家具的轮廓,幢幢地难以辨认。

  一楼和二楼之间安了一块横匾,也是朴质的暗色木,写了沉谨的、郁静的三个字——贞姜楼。

  贞是贞烈,姜是女子,意即「贞烈女子的楼」。

  这「贞姜楼」在南京可有名了,它住的是孟家的大姑太太德容。她十七岁出阁,不到一年夫死,因不愿收养过继的孩子,十九岁回娘家守节,一上「贞姜楼」,就不曾再下来,一过二十载,岁月悠悠忽忽地过去。

  放在底层的,自然是她用过极短时间的嫁妆。

  「贞姜楼」建得高,曾经可眺望远远的湖景,但後来筑了更高的墙,便令它与世隔绝,只留顶上的一块天空,收纳箸飘来的云朵和流动的星月。

  可置身其中,常感觉到一种静止的凝肃感,甚至觉得一切都是倒退的。

  采眉撑著一把绘有雁子的纸伞,一身淡青色衣裳,罩白坎肩。十七岁的她,稚气全脱,眸子更如潭水般沉静,唇更柔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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