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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血的雪夜,远处有狼嚎声传来,有时单独一只,凄恻亘达天月,有时群起嗥之,震撼八方,入梦有如恶魇。

  蒙蒙中,似宇宙洪荒,那魅黑的不知处,有两道影子疾奔著,飞快如点星,几乎成了雪花狂旋飙转的一部分,即使有守夜的官兵,也是看不清楚的。

  又一阵狼嗥凄楚可怖的传来,血月旁有一颗星突然大闪一下,而後直直地划落,不到地就散化无踪。

  以边塞的迷信,那是有人将死,见者忧戚。那诡异的天象早就在人的心中蕴藏著难言的怯畏,小至自身族人,大至国家社稷,总有一日,漫天席卷的变故将会来临。

  怀川以为,那殒落的流星,正是自己年轻的生命。

  他靠在地牢中凹凸不平的土墙上,全身是伤,横的、直的,渗血的、见骨的,彷佛掉了一层皮,已不知哪里最痛。

  他记起那些鞭刑、杖刑和烙刑,一心要他划押,承认自己在绍兴曾和海贼、倭寇私通。

  莫须有的罪名,他是死也不愿屈服的!

  心死的此刻,问他有没有後悔没听王世贞的劝,急急地回到保田来呢?怀川也说不上来,事实上,两个月前在哨站外,父亲的好友贾石又阻挡了他一次,建议他先躲祸再说。

  当他听到父亲已被秋决的消息,对著霜天黄土就嚎哭起来,恨自己来迟一步,只能捶胸顿足地问:「为什麽?近日朝廷又无战争失利,有罪也不至於死呀?!」

  「你爹是为王总督不平,偷偷参奏魏顺。」贾石无奈的说:「奏章上说魏顺畏敌,俺答一来就先跑,然後再杀老百姓的人头以表战功。本来想经由徐阶大人面呈圣土,却没想到竟落入严世藩的手里,才会促成杀机。」

  「我爹向来以敢谏闻名,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怎麽会说杀就杀呢?」怀川始终无法接受这事实。

  「他们当然不敢拿进谏的事情做文章。」贾石叹口气说:「他们是硬栽你父亲与白莲教有关,煽动地方作乱,在大明律令中,这可以就地正法的!」

  如此不明不白的死法,令怀川血液沸腾,除了声讨正义外,他没有别的念头。

  虽然他不能像王世贞那般在大内宫门前跪个几天几夜,好哭冤递状,但至少他有流空剑,可斩魏顺的狗头!

  但母亲反对,只想收了父亲的尸,带他们兄妹三人回江南,再也不管政治恩怨,以保夏家命脉。

  可惜,他们的反应仍然太慢,魏顺对夏家兄弟的脾气早略有所闻,怕他们复仇,便一不做二不休地来个斩草除根,以措手不及的方式将他们逮捕入狱。

  夏怀山的罪名依旧是用白莲教,而一直在南方的夏怀川就改成地理关系的倭寇,反正全是捏造的,就算再不合理,也没有人敢吭声。

  他受尽酷刑的折磨,想必弟弟也很凄惨,只求他们能咬紧牙关的挺下来,只是,一夕间尽失丈夫、儿子的母亲,不知要如何承受……苍天呀!夏家问心无愧,从不负人,总不能绝他们所有的生路吧?!

  他缓缓地移动身子,想靠近火光,看看四肢能再撑多久。至少冬天到了,嗜血的老鼠虫虱都到地底去避寒,不再吸啃他的伤口,让他夜里有一段难得的安宁。

  入狱的一个月来,最苦时,他就在脑里想著杨继盛、沈链、王总督及父亲,那些为正义而牺牲的烈士们。

  尤其是王世贞说到杨继盛临死前的惨状,说他以手挖掉腐肉,以裂碗割断烂筋,还面带微笑。如此一想,怀川就几乎感觉不到那死去活来的痛,希望弟弟也能用这当作精神支柱,不做任何懦弱的妥协。

  云遮掩住月,狼嗥忽远又忽近,怀川心中不让自己崩溃的另一个方法,就是拟定未来的复仇计画,如何取魏顺、严嵩和严世蕃的脑袋,一次又一次。

  他的手在秣草丛里摸索著,找到他偷藏的梅花荷包,这是他每天能由酷刑中回来的第三个理由。

  两年了,有意无意地,怀川一直贴身带著它。

  最初,是怕随便丢放会被人发现,百口莫辩;而後,将这小小的东西系藏在腰间,并没有妨碍,也就携著,不忘流空剑,就不忘它。

  孟采眉……他原本要娶的女孩,如今比梦更遥远……

  荷包上已有皱痕,梅花和字都略微褪色。他强忍箸痛,鼻子凑近,想像中仍有香味,是梅花的香,抑是她刺绣时纤纤玉指轻滑过绸布的香?

  她说他逞匹夫之勇,他真是因为逞匹夫之勇,才落得如此的下场吗?

  他将荷包贴於胸前,平时他极忽略它,但在这存亡关头,竟是他仅有的安慰,与世界唯一的美丽联系。

  而他有预感,死是不用说,若活著,他也无法一睹荷包女主人的真面目,因为夏孟两家的婚约,在这场剧变後,也要被迫烟消云散了。

  死亡,他并不怕,尤其是为夏家的名誉而死!在家人为他伤心之际,孟采眉是否也会为他掬一把同情之泪呢?

  唉!此时此地,一切都只是妄想罢了!

  怀川闭上眼睛,没多久,却又警觉到四周起了变化。他倏地睁开眼,静静的看倒映在墙壁上的影子,由小而大,还不只一个。

  「狄岸!」这是怀川在嵩山时的名字,他一听,泪差点落下。挣扎爬著,他果真看见师父印心和尚。

  印心做俗装打扮,头戴胡帽以掩其光头。他说:「我来救你了。」

  身後随著而来的是贾石,「狱卒中有人受过你父亲的恩,愿意冒险相救,我们得快走。」

  怀川张著破裂的唇舌,话还出不了口,就见他们抬了一具面目全非的死尸进来。

  「这是用来代替你的,免得被追杀。」贾石小声地说。

  事情来得太突然,怀川根本没有时间思考,仅是问:「怀山呢?你们……」

  「你大师兄履岸去救他了,我们约好在哨站外的山洞碰头。」印心回答。

  怀川不再言语,他试著行走,但动作极慢,印心和尚乾脆背起他。

  「师父……」怀川深觉此举极为不敬。

  「这是非常时期,还计较什么?!」印心说。他的修炼已达看不出年纪的境界,以俗世而言,是古稀老人,却仍健步如飞。

  在踏出木栅门时,梅花荷包掉落,贾石拾起来问一句,「红粉知己?」

  怀川尚未答,印心就说:「得留下,放在死尸身上,也比较取信於人。」

  贾石看著怀川,眼中有著询问意味。

  思绪一转,怀川就狠下、心的说:「就留下吧!」

  丢吧!丢掉有关从前的一切!父慈子孝的家、荣华富贵的梦,这些都已被命运辗得粉碎,红妆娇妻不是更如一场镜花水月吗?

  那嫣柔丝缎,那艳丽雪梅,已不再在他生命中占有一席之地了!

  他们一行三人走出土牢,因为都打点好了,并无人阻挠。到了雪地,朔风刺骨,四下漆黑,怀川因伤口流了太多血,立刻感觉到肺腑缩紧的冷意,幸好印心全身发功,像座小火炉似的,在背上的怀川才没有昏死。

  他们一路向南飘飞,幸好天寒地冻,否则怀川一个血人早引来群狼的追击。此刻,方过三更,大冰原上,狼也不愿意出来的时辰,只在远处嚎叫著。

  哨站在深夜,若非熟门熟路,根本是看不到的。他们终於到达洞穴,印心立刻放下怀川替他运气止血,并收筋补骨,做一切能够急救的措施。

  怀川的心全在弟弟身上,「怀山不会有事吧?」

  「如果按照我们的计画,很快会到的。」贾石说。

  「那具死尸……是从何处而来?」怀川又问。

  「是前两天由城渠上掉落而死的土兵,胸脸都跌烂了。」贾石说:「以目前的情况,你只能装死,才有一条活路。怀山那儿,我也同样是这样安排。」

  「我娘那儿……你告诉她了吗?」怀川说。

  贾石迟疑了一会儿说:「嗯……我们必须瞒她,所有的事情必须做到点滴不露,只要有一个环节不对,不但你们兄弟保不了命,还会连累到保田的百姓,因此……」

  「瞒多久呢?」怀川皱著眉问。

  「恐怕得等严家倒了之後,你们才算真正安全。」印心说。

  「不!我娘一定会受不了的,她刚失去我爹,现在又是我和弟弟,太残忍了!」怀川犹豫著说。

  「为了保全夏家命脉,不得不残忍。」贾石也说:「你应该还记得三年前的沈链,就因为沈夫人太优柔寡断,舍不得送走儿子,结果害儿子丧命,自己也流放西疆,令沈家复仇无望。在边关不比京师,常先斩後奏,故不得不用奇招。你家出此大事,你有你要吃的苦,你娘也有她的痛,小不孝只是为以後尽大孝的权宜之计而已。」

  「不装死,就得真死,无论哪一条路,你母亲都注定要伤心的。」印心语重心长的说。

  怀川无法反驳,只能沉默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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