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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的仪式只是暂时,我还会在平户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他若无其事的说:「你绝对不会有委屈的。」

  燕姝垂下睫毛,她绝不能露出破绽,要不卑不亢。她说:「汉家婚礼呢?我希望能由浦口故乡风光出嫁,你能做到吗?」 迟风的脸色明显的有些难看,「除了大明土地,你要在哪儿行婚礼都可以。」

  她低下头,半晌无言。

  他拿出一块竹片说:「我今天很高兴,想著就做了一首诗。你知道,我不是做诗的人,不过是抄李白的,再胡诌一下。」

  竹片上有四行墨字,果真是仿李白那首洞庭诗,很生涩,且没押韵格律——

  无烟遥望沧浪分,水尽南天风与燕,日落平沙秋色远,觅得仙姝云海间。

  「怎麽样?这可能是我这一生唯一做的诗。」他以讨好的口吻说:「灵感是来自『风与燕』,我以後要刻个匾在我们的家,而这云海间的仙姝,就是你。」

  不!不许掉泪或动心。燕姝镇静地说:「没想到你的字写得那麽好。」

  「因为我亲生父亲的字极佳,绝不输给进士秀才。」迟风说:「我四岁时,他就教我练字,一丝不苟。我对他很多记忆都淡忘,但一直记得要写一手好字,至少比较像是李家的儿子。」

  她不能再听了,怕会心软。燕姝说:「我此刻仍是不想嫁给你的。」

  「我只想问,昨夜你在我怀里,唇在我唇下,心里是不是喜欢我呢?」他问。

  燕姝脸颊通红,老羞成怒地说:「你……只要是你李迟风要的东西,你就非要得到,是不是?」

  「没错。」他收敛目光说。

  「如果得不到呢?」她冷冷的问。

  「我就抢就骗,不择手段。」他说。

  「如果抢不到、骗不到呢?」她又问。

  迟风愣住了,久久才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我抢骗不到的东西。」

  「你总是如此自私,只顾自己的利益吗?」她咬牙说。

  「是的。」他定定的看著她,「我在大海上,茫茫无边,有时连方向都搞不清楚,唯一不迷失的方法,就是以自己为中心,满足自己,这是最强而有力的生存之道。」

  好个狂妄骄横的人!但她王燕姝也不是遵守三从四德的人,她也以自己为中心,绝不吃他那一套!

  婚礼开始时,很多男人其实己喝得半醉,大员头目和巫士喃喃行仪的声音根本听不真切。最热闹的是新郎背著新娘,狂跳著舞,又一次一次跨过火堆。迟风玩疯了,燕姝难免感染到他的情绪,有几回都忍不住笑出来。

  他宽阔的背,一直都很稳固,没让她跌落过。

  太阳下山时,灌酒就开始,王伯岩妹夫长、妹夫短的叫著,并猛在迟风竹筒加酒,喝得众人陪著东倒西歪,大家差不多都忘记新娘了。

  燕姝一直尽量靠竹林边缘坐。

  终於,时候到了,王伯岩走过来说:「走!必须在天黑前到鹿仔港外。」

  一阵狂风吹过,兄妹俩刻不容缓,前後跑出大员社的地盘。

  山路迂回,燕姝数不清有多少路,但风声啸啸,速度已是极限,心都快跳出来了,而她老觉得狼在身後,利爪已触及她的恐惧,巨大的树及阔叶都似敌人。

  海湾已在望,泊著几条大大小小的船。路上陡石多,他们到岸边,因为紧张,都是滑滚来的,燕姝的手上甚至多了好几条刮痕。

  王伯岩挑了一条小船,以便於划舟。他取出一块大白布,上头用粗炭写著一个大大的「降」字。

  「你端著高高举起,我来划桨!」他说。

  天色尚未暗,湾面上泱泱地泛著夕光,海天处隐隐栖著几艘大船,旗帜飞扬,那正是他们的目标。穿过这浩淼的水,她就可以避开迟风,真正安全了。

  燕姝举著白布,迎著风,鸥鸟低飞,涣涣桨声在静寂中特别大而惊心,前後、前後、前後……

  突然,划破水流的扬声叫唤传来,「燕姝,回来——」

  她猛地回头,见鹿仔港的沙岸上布满绰绰人影,当然包括不断唤她的迟风。

  「别理他们,继续走!」王伯岩更卯尽全力。

  天呀!他并没有醉那麽厉害,但要找燕姝时,一切已太晚。迟风在几条船上踩来踩去的,竟毫无主意了。

  燕姝的小舟就快出海湾了,往前追必遭俞家军的袭击,可难道他真要眼睁睁的再一次见她消失吗?

  「大哥,要不要用炮来阻止他们?」潘子峰间。

  「笨蛋!你用炮或火铳,明军必也反击,不恰好沉了燕姝的船吗?」迟风止不住怒气说。

  「王伯岩和王姑娘都太可恶了,枉费大哥一片苦心,沉了他们的船也算惩罚。」有人说。

  迟风手一扬,叫道:「不许有任何动作!」

  燕姝的臂膀好痛,终於,看到大船上的军士,他们开始放下梯子。那一刻,她忍不住又回头,东番岛已化入灰蒙中,树林呈层层暗影,一轮又圆又大的月,由东方的天空冉冉升起。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满月,迟风说过。是的,全世界没有比海上的月更美了,如贴到眼前,像可以碰到般的神奇。

  俞家军聚合了愈来愈多的火把,慢慢有欢呼声,「风里观音」回来了,并带著流浪多年的兄长归队。

  溟茫的鹿仔港边,扑通一声,迟风在大夥的意外中潜跳入水。他一直游、一直游,想看得更清楚,确定燕姝平安上船,没有失误。

  他沉入一片芦苇底,燕姝踩索梯,有人扶抱她到船板,然後是王伯岩。叛徒!迟风心中泛过一股悲愤,手扫断大把苇杆,一群栖息的野鸭哗哗飞起,在天空形成一道暗影。

  俞平波必然也在船上,也许正激动地叫「燕殊」吧?!

  哼!浦口城总不远,怎麽也逃不过他李迟风的手掌心。即使燕姝嫁人或入道,仍会是他笼里的金丝燕,永远!

  第七章

  水尽

  沧浪空阔,

  残月惊梦,

  寂寞无烟依稀影,

  莫道荒海无情碧,

  千潮万恨谁与盟。

  嘉靖四十三年春,岁次甲子,闽东浦口城。

  妈祖生辰方过,庙里仍结著红彩,地上散落著碎炮竹。栅门前的小贩比前几天少一大半,尚有几个摊留著,卖些海产吃食,像竹蝗、黄螺、糖芋泥之类的土产。

  有一群孩子在广场前喧闹著,男孩们啃著甘蔗,并拿甘蔗玩著官兵抓倭寇的游戏;女孩们则玩观音迎妈祖,叠起小手,每个人轮流坐假轿。

  再远些,红黄纸的香铺前,一对姑嫂正纳著鞋底,也一边闲聊著。

  「刚才翁小姐回娘家,你有没有看到?人变漂亮了,能嫁进俞府,真是好福气。」大嫂说。 「喂!听说当时俞二公子想娶的是我们风里观音,还巴巴的不肯放哩!」小姑说。

  「观音哪能娶?她是注定来修道的,谁娶谁倒楣。」大嫂说:「那是破天规的。」

  她们又絮絮叨叨的提及去年秋天,燕姝是如何由大军送回。一个女子能在海盗出没地近三个月,并招化兄长归来,这也只有南海女神林默娘做得到。

  燕姝的声名更远近皆知,时常有各地的人来祈福,一座专门为她盖的「燕子观」,也迅速落成在妈祖宫之后。

  「嘿!又有大户香客来了。」小姑扯扯大嫂的袖子说。

  一座藏青色重帘轿摇晃而来,後头另扛著两份礼,看起来沉甸甸,肯定又是哪位富家太太来还愿,直往燕子观的方向走去。

  燕子观粉墙红瓦,两层楼高,门外几棵新芽勃翠的大榕树,门内散出茉莉的幽幽花香。

  燕姝一身素蓝袍子,曾妈边帮她解下玄色腰带,换上月色绸质绣有云纹花草的,边说:「晚上翁老板是请自家人,俞姑爷和小姐明天就去广东了。」

  「说是自家人,还不是常有些不认得的生客。」燕姝无奈地说。

  「钦!人家想看皇帝封的观音嘛!」曾妈笑著说。

  风吹开窗,河上嬉戏的野鸭声传来,呱呱呱,燕姝心念一动,也顾不得梳头,忙到书柜里搜索。

  「燕姑娘,轿子可都等在门口了。」曾妈催促著说。

  找到了!江采苹,福建莆田人,自幼牧鸭为生,後召入宫,唐明皇宠爱,封之「梅妃」。後来唐明皇移情杨贵妃,淡忘了梅妃,久久才派人送一斛珍珠,梅妃不受,且写一首诗回覆——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梢,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幼时在京,母亲思念故乡,最常提及闽地的故事,除了陈靖姑和林默娘外,就是江采苹。

  燕姝很不喜欢江采苹,尤其是残妆和泪的样子,还天真地嚷,「我长大了绝不入宫,也不嫁人!」

  母亲自此很少再提梅妃,燕姝也几乎不记得这哀怨的女子。但很奇怪的,这半年来,她却常忆起梅妃,尤其是那种「寂寥」感,彷佛也能体会女人被弃的凄凉。

  她轻轻一笑,像是自嘲。

  楼梯有脚步声传,丫鬟珠儿报有来客,并拿上名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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