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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目光凝视著才画上的朱砂点,福州,她果然是神机妙算呵,她拿起香囊,一针针的缝,时日不多,她的动作可要快些了。

  * * * * * * *

  那多像海神迎亲的队伍呀!

  燕姝倒没有盛装,一身飘然的雪白,发简单的绾著,只有一根白玉簪。风萧箫兮东海寒,观音一去兮不复还。她回头看,戚继光夫妇惨淡的面容、戚家军将士的凝重、亲人们的不舍,还有俞二哥和珮如忍著的低泣,她突然有一种击筑狂歌的冲动,天地辽阔,人却因爱恨受限而变得渺小!

  再回头,仍不见伯岩大哥,想必是因太伤心而不忍来送别吧!

  船行至外海而止,然後,燕姝自己划小舟,会有风狼的船来接驳。在独自伶仃向海洋时,俞平波大声呼号,「燕姝,我誓死为你复仇,即使抽光海水,也要洗净你的冤!」

  「不要复仇!我不冤,不要再有战争仇恨了。」燕姝喊回去说:「千万不要!」

  看到一面大旗,有狼的头,在风中飘扬著,她的泪入眼眶,彷如见亲人。船上的人不多,没有迟风,但她认出了潘大峰,皆是没有表情的脸孔,像乌云压顶的沉重。

  她沿梯板上船,坐在凹洞处,一切熟练且无言。船向东行,若到无烟岛最好,那儿有晨岚夕霭,春去秋天的燕子,气象万千的礁石潮汐。

  寂寞无烟依稀影……当个无烟的魂,至少年年能见迟风踪迹。

  不!野心太小了吧?她死在海上是机缘,虽然修行不高,但在最後的一瞬间,也要拚命守住真灵,留住魂魄,从此行走海中,救那些在狂风暴雨里挣扎的船民。

  一路上,燕姝就是如此的心思反覆,不觉已过中午,春阳温暖。船里的兄弟们都是迟风的亲信,见过燕姝多次,虽咒骂过这女人的背叛,但一向有敬畏之心。现见她临死的安静,还不时露出笑容,只觉毛骨悚然。缟素白衣,彷佛他们载的已是一美丽女鬼……

  礁石一块块亭立海面,无烟水光,滟潋照人。燕姝站了起来,一样的良辰、一样的美景。仿佛又回到两年前,迟风於此牵绳缆,荡跨沧浪到水尽号,像个天真孩子般地展现他的海洋天地,甜中有酸。

  入了曲折水道,她看到那十字独木,也发现那孤崖有多高,哀哀寂寥,迟风曾於此和她谈童年似在眼前的月亮,酸中有甜。

  终於到了码头,石屋仍在,绿树苍翠,但有一股说不出的凄凉,船只不多,人也不多,没有往日的高阔笑声。残破小庙也在,她突然想起当初绣的妈祖像是否安然?

  没有迟风,极目皆不,只有樱子。她眼光冰冷,完全不是从前的温柔友善,且充满著敌意。

  「樱子姨。」燕姝平静地招呼。

  「不要叫我姨,背叛的女人最无耻,不配!」她说。

  「樱子夫人。」燕姝改口道:「我没有背叛,我做了我该做的事,仁义俱在。」

  「你还敢提仁义?」樱子握住手,怕自己忍不住会掌她耳光,「你知道你害迟风有多惨吗?他喜欢你,一种从未对别的女人有过的喜欢,甚至可以为你付出他的所有。但你身为他的女人,既不懂忠,也不懂顺,用手指著他的鼻子做事,阴谋别人来陷他於死地……我早告诉过他你没有女德,不是做妻子的人选,他就是不听,差点连命都丢了……」

  樱子说到最後,竟成哽咽。

  燕姝心好酸,但她能解释清楚吗?事情超乎想像地复杂,要怎麽开口都难,她只有默默地走向孤崖的十字木架,面对大海,安静的等待她的命运。

  「你晓得吗?」樱子又愤怒地赶上来,「在我们日本,不忠的女人都要被绞死,一根绳子勒颈,很用力的,直到脖子断掉,五官变形为止。」

  燕姝还是很平静,眉头都没皱一下。她为何都不哭不求不分辩,甚至连害怕都没有?樱子还想再说出更残忍的切腹,燕姝却柔柔地开口,「要绞死我吗?拿绳子来吧!」

  突然,一阵刺痛的寒意在她颈边,筋脉血液可感受到那剑锋的锐利,削铁如泥,微一用力,她就会血溅五步,人首分处。

  「迟风!」樱子惊喊。

  燕姝慢慢的转身,白玉簪坠地,乌发长被飞散。霜芒星冷的长剑外,一个略为苍白削瘦的迟风,一身深黑倭服,发亦垂散不系。他的表情比以前更阴郁桀骜,仅仅一个恨字根本无法形容。他右手伸直,长剑指她。

  两人就那麽对视著,如泥塑。

  樱子感觉到那强烈的张力,令她几乎无法呼吸,才要动一步,迟风就说:「樱子姨,你走。」

  走!走!那剑可是挥挥似火,杀人不眨眼的呀!樱子半跌地下了孤崖,来到剑圈之外。回头看,不觉又心软,燕姝这秀美娇柔的女子,真要被切斩分尸吗?

  天蔚蓝晴暖,白云舒卷,浪花激石,鸥鸟展翅。

  燕姝微启唇说:「在你杀我之前,我必须说,我不後悔劝你帮助狄岸,也不後悔劝你和戚大人议和,只是没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害你身陷狱中,险些身亡。」

  「哈!险些身亡?我不在乎死,一点都不!我只在乎这样可耻的失败,竟是来自一个女人的欺骗和背叛,我不会饶你的。」他没有咬牙或切齿,只是冷,冷到骨子里。

  「我没有欺骗和背叛。」燕姝非辩解不可,「我完全不知道戚大人监视我、跟踪我,我诚心诚意的要替你们联系,哪晓得也被利用成一颗棋子,我对他们的计画一无所知……」

  「别再说了!我不会再相信你或大明朝廷,什麽正义之师、什麽观音心肠,全是矫饰虚假。」迟风挥剑,在她颈项的另一侧,「你终於也领略到了吧?你作观音梦,抓我风狼,得万民崇敬,但必要时,万民仍视你如粪土,戚大人也不念你辛苦功劳,将你送到我风狼手中,任我处置。你一定害怕了吧?你有哭嚎、有哀求吗?」

  他说著,眼神阴厉,剑光一闪,直至她的心。

  燕姝觉得浑身热如火焚,冷入霜雪,似病般的颤抖说:「我不哭嚎,也不哀求,你要怎麽杀我呢?」

  「我,想像过,我最希望的,」他一字一句的说:「就是将你碎成千千万万段,连骨血都吃进我的肚腹,然後世上不再有燕姝、不再有痛苦,也不再有欺骗和出卖!」

  进他肚腹,不也同时化入他的五脏六腑吗?一种未曾有过的动情,封观音、迎妈祖或立功救民都无法有的快乐充满在心头,超越一切理性可说的,是生死无怨的相许、是月圆潮满,不能真实去捉摸斗量的爱情,她终於能体会了。

  「你杀吧!如果能解你的恨。」她雪白的脸上始终有一丝红润,「只求你,我是你剑下的最後一人,我死後,不要再去伤天下苍生,这是我唯一的请求。」她闭上的睫毛如丝,颊上润红如霞。

  迟风持剑的手开始流汗,额头唇角皆是被内力逼出的细细水珠,乍看之下彷佛比要被杀的人还孱弱。他能在这里,以剑指她的心站上一辈子吗?这麽一来,他们的爱恨,不恍若化为海上礁石吗?

  无烟岛上十来个人分别站著,都屏气凝神。

  倏地,蓝天轻掠过一抹黑影,一群翦翅的金丝燕优雅的飞过。春天了,它们欢愉地回来筑巢,孕育新的生命,人人都不禁受到吸引,望向那悦耳的啁啾。

  燕儿,曾指引她生的燕儿,如今也来指引她死……

  燕姝忽然双手握住剑锋,往自己的心脏刺进……但迟风的动作极快,想把剑抽开挑离,但仍然太慢,只见她的指尖有殷红流出,胸前也被血淹漫漫……

  「不——」迟风疯狂地叫出,人倾向前。

  金丝燕忽儿转个方向,往海洋而去,燕姝也随著它们冲飞南方,意欲升天,人却跌落孤崖,掉落万顷碧波间。

  所有的人都愣愕住了,摔了一大跤的迟风也只来得及抓住她的一只白鞋。毫不犹疑的,他也翻身入大海,人没入那滚滚的白浪中。

  「燕姝——」呼喊皆化成气泡。

  不急,他深谙水性;不急,她不可能离开他的掌握;不急,他不可能再失去她!迟风翻转如蛟龙游鱼,在水面上及礁石海草间,但……怎麽会没有呢?!

  他急了,一跃到极远处,脚几乎抽筋。蓦地,他看到船底板,还有混乱划的桨,在水色蒙蒙中,又一蹬出了水,真是一条船,船上有人,还有一片沾血的白衣裳。

  「燕姝——」他尽全力的破浪向前,一下便抓到船舷,她果然在里,紧闭著双眸,胸口的红散开,彷佛已死亡。

  「走开!走开!不准你碰我妹妹!」王伯岩的木桨用力打过来,他已在无烟孤崖下守了一夜,只等燕姝人落下,活得成就救,活不成也能带回家埋葬,他又吼著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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