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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我的,燕姝是我的!」迟风激动地说。他是在水里长大的,没两三下就爬上船。人战加海浪,船颠簸不已,王伯岩的经验少,立刻就被推入大海中。

  迟风抱著燕姝,那身躯极凉,他心慌的凑近她的嘴想逼出她她体内的水,不管背後的木桨没头没脑地直攻击著他。

  有了!他感觉到她的气息,也同时感觉到眼里的泪。他拥紧她,将她埋入自己的怀中,永不愿再放开。

  看到风狼在哭,王伯岩以为妹妹已回天乏术,打得更用力了,「你害死她了!你害死她了!她可没有对不起你呀!你这他娘养的混蛋!」

  「我没有要她死,从不……我只是要她回到我身边而已……」迟风仅低低的重复著,「只是如此而已……」

  风狼的一干兄弟,早已游入海中,迅速集结在一起,有人将船推回无烟岛,有人则共同抬著已经嘶声竭力的王伯岩。

  那群金丝燕划过吞海的金色太阳,由白云的深处又飞回来。这一次,它们乖乖的、规矩的,鱼贯低翔进入岛北方的岩洞,呢呢喃喃地专心筑巢,不再嬉闹。

  * * * * * * *

  黑皮少年学采珠,手把生犀照盐水……

  有人在远方唱著,美丽的山崖水湄,有个梳双髻的女孩子蹲著,水面有虹彩,潆徊涵碧,她笑著、等著。

  黑皮少年泅游水中,双脚灵活的踢动著,敲开蚌壳,取出珍珠,钻出水面,一脸笑,递给女孩。

  可小女孩却摇摇头哭了,变成燕姝;而黑皮少年烦忧顿生,愁结著眉,成了迟风……

  燕姝一直处在虚实不分的世界中,手掌的伤是皮肉,胸前的伤因力道不够,也只有浅浅一道,最主要是险些溺毙,加上刺激太大,才会陷入长长的昏迷中。

  无烟岛上的人又多了起来,来来去去,大都是送汤药,和忙碌的金丝燕交织,成为热闹景象。

  一日清晨,雾岚尚遮著天光,燕姝醒来,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被褥舒服,石屋虽简陋,却也乾净清爽。向左望,那儿睡著一个人,浓眉峻鼻,胡碴微生,她不禁研究起来。

  他总是不顾礼教,认定她为家人,倚了她从不生分,这情意竟让她死後的魂魄,第一个来寻他吗?他快乐吗?

  忽然,他的黑瞳对上她的明眸,手伸到她的脸庞,竟是暖热真实的,她惊异极了,「我不是死了吗?」

  迟风看她一会儿说:「死了吗?我也不知道,反正死活我们总是在一起。」

  燕姝坐直身,想弄清来龙去脉,手上的伤反覆审视,海潮浪花的顶灭感逐渐忆起,「我没有随燕子走吗?」

  「我不许,我统统都抓回来了。」他顿了一会儿,叹口气说:「我终於了解严鹄那种错愕了,当你拿著剑刺向自己时,任何人都拿你没辙。」

  「这不是你要的吗?你那麽恨我。」她想起从前。

  「我要的?你或许从来不明白我要的是什麽。」他自嘲地说:「我并不想反严,也不希罕总督,一切都是为你而做。没错,我曾相信你的背叛,也恨透了你,但与其让恨远在天边,纠心扯骨地痛,还不如将恨带到身旁,日夜折磨,也比什麽都空好。」

  「甚至想把我碎尸万段,吃进你肚腹里?」她提及这段话,仍有那激动澎湃感。

  他也感觉到那克制不了的情,紧紧地拥她入怀说:「你很清楚我不会杀你,即使我站成了石头也下不了手。欺骗也好、背叛也好,绝不饶你也好,我都认了,谁教我把命都托付给你呢?」

  「我并没有背叛和欺骗。」她推开他正色的说。

  「你大哥什麽都说了,是我错怪你了。」他说。

  「我大哥?他也到无烟岛了?」她的脑袋一片空白。

  迟风将她落海後的种种,及昏迷七日的事简述一遍。见燕姝愣了好一会儿,他又说:「你的『风里观音』已成为过去,你只能跟著我,你会难过或遗憾吗?」

  「不会,不再当『风里观音』,我还松一口气呢,」燕姝有感地说:「我最近才觉得,皇上御赐的观音像诅咒和牢笼……其实,我也说不上来,直到我到了大海上,才明白世间也有许多自在无拘的地方,比如东番女子,真是有意思极了。」

  「我还等著带你绕东番一周,我猜它像是一颗甘薯,你想和我去吗?」他期盼地问。

  「你让『风狼』消失,你去哪儿我都相随。」她说。

  迟风瞪著她,眼里隐隐又浮现出不羁的倔强神色。

  燕姝乾脆提醒他,「你樱子姨说过,我不忠不顺,要娶我为妻,你必须考虑清楚。」

  「不忠不顺也好,我……」他蓦地止住,似才发现自己说什麽。

  「你也认了?」她替他接下去,并泛起甜美的笑容。

  天更亮了,燕鸟竞啼,海浪哗哗。猛然,屋外的「阿奴」睡醒,开口就叫:「杀又拉拉!阿你的头!」

  「我一直没问过,阿奴常常喊的这两句倭话到底是什麽意思?」燕殊问。

  「两年来,你终於感兴趣了?」迟风快活地说:「杀又拉拉是『再会』,阿你的头是『谢谢』,是倭人民间的用语。」

  阿奴彷佛听到有人在谈它,伸展著鲜红翠绿的羽毛,在窗口亮个相,呱叫一声。

  燕姝有所感地说:「告诉我阿奴的故事好吗?」

  「阿奴是一个佛朗基传教士由暹逻带来送给杉山藩主,藩主再转送我的。传教士是什麽?哦!是一种西洋宗教,说他们的教主为众民钉上十字架,以後你到澳门会碰到。」燕姝对这教主很好奇,迟风难免要解释一下,却只简单的说:「总之,八年前我义父遭难,船沉时,阿奴被胡宗宪占为己有。後来听说到了严世蕃女婿袁应枢手上,等胡宗宪一倒,又归还我啦!」

  「小小的阿奴竟能在仕宦豪门中穿梭自如,太厉害啦!」她笑著说。

  「没错,它看尽一切,却不必承受一切,也算是它的幸运。」迟风说。

  阿奴扑两下翅膀,又在窗前摇尾巴,那天真笨拙的模样令人发噱。它当然没意识到自己和嘉靖的三位观音都巧妙地有过关联,其中一位,还为它认真地写过一篇「鹦鹉赋」,将它比成碧海珊瑚……

  鸡啼数声,樱子习惯性地起来梳妆,再打理一群汉子的整日生活。当她走到小庙前,东海日出煌煌,粉红霞光漫天,而巨岩上,是迟风背著尚无力行走的燕姝,正一起欣赏著朝阳,沐浴著三月的温煦,缱绻相依,如将比翼双飞。

  不忠亦不顺,燕姝仍不如平户女子般令她满意,但无法否认的,全天下也只有燕姝能制得住迟风的狂浪野性。

  而且,凭良心说,他们的确是她见过最美丽的一对人儿。

  尾声

  泪湿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

  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觊。

  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

  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

  ——毛滂·情分飞

  闽地某地方县志,在嘉靖四十四年处,有一页写著——

  王燕姝,福建浦口人,明嘉靖二十三年三月十五日生。生时翔燕云集,吉天庇佑。秉性聪颖明慧,独有异志,愿效天妃临水二神,救世济人为职。一年寇乱猖獗,自请赴海降魔镇邪,不数月海疆大平,荒茫沧浪,燕姝不复得归,年二十一岁。

  没错,就在燕姝「赴海不归」这一年,闽广多年的倭寇之乱平息。唯戚继光不死心,一意想找回失踪的燕姝;但朝廷不喜欢长征大海,两年後,遣调戚继光到北方打俺答,从此,他再也没有回闽广,成为一生憾事。

  其实,当时海洋也逐渐产生大变化。日本战国时代结束,倭人不再四散,全由丰臣秀吉掌控。而西洋各国,在葡萄牙之後,西班牙、荷兰和英国的舰队也驶至东亚,攻城掠地,发展武力殖民贸易。

  在海洋如火如荼的争霸战中,唯有封建明朝仍无所觉,行「海禁」政策,坚守「海上为不征之地」。於是,有心大海如迟风者,只能凭一己之力,为汉人在海疆打下一片生存天地。

  无奈在朝廷眼中,他都仅是非法的海盗头子而已。

  迟风助杉山藩主夺政权失败後,带著妻子燕姝辗转各岛屿,夫妇俩都极受南洋华人的敬重。年纪渐长,有落叶归根之感,方悄悄遁回闽地,在赤霞、长坑一带起厝隐居,行踪神秘。

  燕姝育有两公子、一千金,都是大海的儿女,她每到一处,必不忘宣扬妈祖慈悲济世的信仰,并广建天妃宫。

  两公子承父志,曾计画垦殖日本、东番和吕宋列岛,至孙辈与郑芝龙交好,为结拜兄弟,且互通姻亲。

  燕姝晚年,郑芝龙曾来参拜。她论此人相貌俊伟,有胆识及野心,不羁狂效如年轻时的迟风,断定必大有可为。果然,他後来接收了所有汉人的海上势力,成为一方霸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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