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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峻走出直庐,才发现里面的气息有多混浊。他望着明黄琉璃瓦後的蓝天,心中淤塞的闷气,却吐不出来。

  可恶的茉儿,那一身清灵,已难掩她腐化的心思,她竟想用污秽的手段再一次控制他的生活?

  休想!他绝不允许她毁掉任家几世的清廉作风!

  子峻离开西苑,直接找的是舅舅徐阶,希望他能劝严嵩打消这循私滥权的作法。

  “我试试看,如今严嵩逐渐失宠,或许会对我们徐、任两家做出意想不到的事。”徐阶说:“你最好也回去管管你的妻子,免得惹出更多麻烦。”

  茉儿!子峻真无法形容对她的复杂感觉。

  回到家,来不及向父母解释任何事,他就大步来到茉儿的院落,阵阵笑声由屋内传来,他推开门,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茉儿正领着复秋和两位小姑替水田衣加工,小青和小萍在一旁缠着丝线。

  子峻的脸上满是阴霾,像要起一场暴风雨,那太过明显的怒气,使一干女人都站了起来。

  “子峻,你找茉儿有事,对不对?”复秋略知他的心结,打着圆场说:“二蛛、小妹,我们走吧!”

  几个女人,包括小青和小萍,一一离去,只留下茉儿,面对着子峻。

  室内飘着清香,不知是来自腊梅或茉儿的脂粉。她一身浅紫的花扣窄衫,妩媚而轻盈,常常几日不见,就发现她更美了,而瞧瞧她做了什麽?

  子峻的目光瞥向桌上图案华丽的水田衣,刚好给他一个发泄怒气的出口,“你竟敢教嫂嫂和妹妹们做这些东西?你知道我们任家有不允许剪丝绸做水田衣的规矩吗?”

  “我没有剪丝绸,这些是从旧衣裳上拆下来的,没有再多浪费一分钱,全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茉儿被他一骂,才回到正常。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踏入新房呢!

  “娘家”两字,更刺激了子峻,他怒道:“我不管你由娘家带来什麽,我任家一向崇尚简朴,只要你在任家的一天,就不准奢侈,更不能要别人也跟着奢侈成风!”

  只要她在任家一天?这话听了让人心惊,表示她终会不在吗?茉儿不服地说:“这不过是我们女红的乐趣,何必冠上那麽大的罪名呢?况且,母亲也是同意的……”

  “我今天来,不是要跟你谈这该死的水田衣!”他打断她,并丢下两份起草的公文,“这是什麽?”

  茉儿拿来一看,一份是子峻由庶吉士升为编修,一份是子峰由边区升调回京。她天真地说:“这两件都是喜事呀!你为什麽要生气呢?”

  “喜事?这果真是你出面向你祖父求来的?”她那理所当然的模样,更让他觉得怒不可抑,“别告诉我说,这是你那无知又无辜的意念在作祟,你那任性的需索,又想左右多少人?别告诉我你不晓得这是错的!”

  又是这批判到骨子里的谩骂,茉儿忍住心里的痛,想跟他讲道理,“升官是好事,我看不出何错之有?”

  “由你去说,就是错!”子峻气急败坏的说:“我已三番两次表明,我们任家不是你们严家之流,我不买官、不贿赂、不滥权、不攀富贵,我不像一些日日在你家谄媚奉承的人,一心想得个一官半职;我更不是你父亲,凭父荫混入太常寺作威作福;或如你哥哥,不学无术,假冒军功入锦衣卫。我不齿於他们,你却要把我弄成依裙带关系而爬升的无耻之徒?”

  “你不是!升编修之事,我没提过,是爷爷欣赏你的才华,认为你学问胜过状元傅承瑞,不忍埋没你,所以才擢升。”茉儿因他的话而感到震惊,努力的想解释,“至於大哥调回京的事,确实是我去恳求爷爷的,但我真的是同情大嫂和萌儿,他们一个见不到丈夫、一个不认得爹,我只想让他们团圆啊!这两道指令,都是出自善意,我不懂你为何要形容得如此罪大恶极?”

  他瞪着她,脸上有着无法置信,“我现在很怀疑,你真是无知到是非不明吗?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文官、武官擢升全凭一定的制度,不能随个人好恶。你祖父不是天、不是地,更非皇上,不能想调谁就是谁!”

  “他是内阁首辅,有用人之权……”茉儿辩驳道。

  “没错,首辅有选贤选能之权,但你祖父却用来排除异己、残害忠良,已堪称李林甫及秦桧一流的奸臣,你知道吗?”子峻说:“张经打胜战被杀,沈錬痛诉时弊被杀,王抒不懂讨好被杀,最惨的是杨继盛,被刀割断筋而死……太多、太多的鲜血,都因你们严家而流,你生於严家、长於严家,难道看不见四周不断累积的罪恶吗?”

  这些茉儿从来没听过,她拚命想,奶奶向来将她保护在政治圈外,只有姊姊说过,严家受宠於皇上,树大便招风,这是她唯一懂的。

  “不!不!那些都是众人的毁谤中伤,是大家妒嫉严家的富贵,我……我父亲兄长虽骄横放纵些,家风是不如你们,但我们的确是效忠皇上的,一切作为也都是顺应皇上的旨意,我爷爷绝不是奸臣……”茉儿激动地争辩着。

  子峻瞪着她,眼中有说不出的失望,久久才开口,“哈!你是严嵩的孙女儿,我还能期望什麽呢?本以为你冰雪聪明、你读过诗书,还知善恶之分,如今看来,你不仅天真无知,还被腐化了,金玉的外表却只有败絮的内在,我……我对你真的是无话可说了!”

  茉儿被他的话震慑住了,因为那明明白白及毫不保留的厌恶与批判。几个月不断冲击她的暗流,如排山倒海般而来,使她几乎要崩溃,她最後只能拉住他说:“子峻,求你别再指责我了!我再也受不了……我是不懂……你得告诉我,我要怎麽做才是对的,才能称你的心?你怪我,是因为我是严家女儿,因为我拆散你和高幼梅的婚姻吗?生为严家人,就真的如此罪不可赦吗?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真相,你告诉我……”

  茉儿心碎哀求的眸子再度动摇子峻的心,他咬着牙,将她反手一带说:“或许你应该自己亲眼看看!”

  房门一开,令走廊上围聚的丫环、仆人差点来不及躲避,他们只见茉儿被子峻拉着走,寒冷的天,她没有披外衣,脚上穿的是绣鞋,步子又小,样子显得极狼狈、可怜,好几次都差点踉跄着要跌倒。

  “姑爷,你要把小姐带到哪里去?小心呀!”小青和小萍跟在後面死命的追着。

  “公子,你可别伤了少奶奶呀!”任良也叫着说。

  子峻和茉儿的耳旁只有自己急促的心跳,来到书房,门一关,又把全部的人隔绝在外头。

  子峻翻着筴柜,拿出一份摺册,直直地递到她的面前,眼中有着绝然。

  茉儿气息未歇,颤抖着手打开那系册青绳,白纸黑字霎时跃入眼帘,开始的第一行便是“疏论严嵩十大罪、五奸”。

  下笔头一句,直指重心就写着——方今在外之贼为俺答,在内之贼为严嵩……

  她看了子峻一眼,满眼的无措。

  “这是抄自杨继盛的“请诛贼臣疏”。当然,杨大人在七年前就被你爷爷害死了。”子峻冷冷地说。

  他的表情令茉儿不得不看下去,字句如钟般重击着她的心,却无法让她停止。

  她歌舞升平的家及家後的血腥,正在她的眼底殷红地蔓延开来。

  十大罪分列出:坏祖宗之成法、窃君上之大权、掩君上之治功、纵奸子之僭窃、冒朝廷之军功、引悖逆之奸臣、误国家之军机、类黜陟之大柄、失天下之人心、坏天下之风俗。

  条条之罪,并非空言,还证举实例,皆骇人听闻。

  太沉重了!茉儿顿觉耳热心闷,几乎无法呼吸。

  “再看下去!”子峻强迫她。

  看到论五奸时,她已双眼模糊,直至那段——笼络厂卫,缔结姻亲……嵩所娶着谁女,立可见矣。是陛下之爪牙,乃嵩之瓜葛……非亲之不得……非通贿不得……

  这不就是指她的婚姻吗?看她把子峻推进什麽样的局面来?难怪他有满腔的恨怒!

  摺册由手中落下,茉儿喃喃地道:“这……这不是真的,我不信,奶奶是吃斋行善的……”

  “那只不过是要补一点良心上的不安而已!”他愤怒地说:“而我,被逼得成瓜葛、当爪牙,不全都拜你之赐吗?”

  “不要怪我!我只是单纯的喜欢,在淳化……”茉儿狂乱地说。

  “别提淳化!我後悔在淳化踏上你的船!”他狂吼着打断她。

  茉儿整个人僵住,轻轻吐出一句,“我……我也後悔,不该泛舟河上,我比你更後悔……”

  那个“悔”字变成一声啜泣,茉儿霍地打开门,冷冷的风灌进来,她不分方向地跑进雪地里。

  “小姐!”小萍试着拉住她。

  恰好是回廊向下的阶梯,有昨夜未溶的冰,绣鞋一滑,茉儿便直直的摔了下去,头去撞到一块硬岩,人天旋地转的昏厥过去,血漫流在她苍白的脸上,也溅红了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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