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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有好事者,以三段故事写成一传奇,总称为“无情碧”。

  “无情碧”包含三个部分!分别是“天步曲”、“流空曲”和“水尽曲”。

  此篇所讲的是“天步曲”,云里观音的故事。

  云里观音,姓严名鹃,小名茉儿,乃严嵩最幼小的孙女儿,曾集荣华富贵于一身,后却落入万丈之深渊。

  “天步曲”可以弹筝唱和,内容如下——

  茫茫天步,湖山漠漠

  云里观音香绮罗

  花开嫣然蝶空恋,行来幽窗冷霜落

  凭栏坐听,好梦休说

  春风荳蔻千愁过

  正是世间无情碧,一寸狂心向横波

  第一章

  绮罗

  茫茫天步,

  湖山漠漠,

  支里观音香绮罗,

  花开嫣然蝶空恋,

  行来幽窗冷霜落。

  明嘉靖四十二年,岁次癸亥。(公元一五六三年)

  夏,江西袁城。

  南风熏暖,湖水在遥远的天边潋滟着,如一条白练般若有似无的飘动着。

  城外这一头,斜斜坡地,一片竹林,苍苍郁郁,野鸟掠去,叶梢也轻轻的摆荡着。

  一匹党黄的马,呼呼两声,尾巴晃几下,旁边立着一个硕长的身影,静得如散掉的魂魄。

  他生得英挺俊朗,头戴紫阳巾,身穿白袍,脚踩轻便的蒲鞋,这旅人虽轻装简衣,丝毫不掩他眉宇间那不属于平民庶人的气质。

  可惜,他额头、眼里纠结着太多的忧思,像凝聚了许久的痛无处宣泄,残留在体内,如千斤锤般沉重。

  达达马蹄声传来,他的浓眉微微扬起,握着短剑的手突然收紧,紧得连腕臂都僵直了。

  灰马原是快步前进的,但愈到山顶,离他愈近,就愈听出犹豫。但是,要来的终归要来,要见的也躲不掉。

  几根长竹后,灰马出现,马背上的人没有笑容,只是轻跃下来,沉默的看着他。

  “找到她了吗?”他低声问,眼里有着深切的期盼。

  那人摇摇头,迟疑地叫一声,“子峻……”

  “但她当初是随严家回袁城的!”任子峻着急的说。

  “她……是有回来过,但……”那人深吸一口气,再狠下心说:“但她已经亡故了。”

  “亡故?”子峻彷佛听不懂,青筋猛冒,眼中有着激狂的神色,“是死了吗?谏臣,你是说她……她死了吗?”

  郭谏臣不敢看他,仅以哀戚的口吻回答,“听说是去年入冬时,得急症死的,袁城里随便抓一个路人问都知道。”

  “不——”子峻如遭电击,脚步踉跄了一下,再仰脸望天,撕心裂肺地长啸起来,“不——不可以!苍天不可以如此无情,苍天不该如此待我,她不能死呀——”

  痛极的悲怆,一次又一次回荡,连尖叶都簌簌吟泣,但苍天无言,一样历历碧蓝,白云漠漠地飘过。

  “本来我也不信,但他们说新坟都长草了,就在这座竹山过去的几里路。”郭谏臣不忍,又不得不说。

  “不可以!不可以!茉儿不可以!”子峻痛苦地重复着,双手掩脸,“为何总要弄得你活我死或我活你死呢?我不信,不信你有坟……”

  不信也得信。

  坟在山腰,离严家祠堂很远,因是出嫁过的女儿,不受庇佑,只能孤独的、小小的栖在一旁,比一堆土丘大不了多少。

  粗陋的石碑上只有几个字——“严氏女 鹃之墓”。

  多草率!连夫家的姓都没有。既进不了娘家祖祠,又回不到夫家,无人祭拜,岂不成了孤魂野鬼?

  那天真娇憨的茉儿,怎受得了这寂寞、这冷清?

  子峻双膝跪下,满眼俱是泪及说不出的又悲又恨,只是盯着那个“鹃”字,良久良久不说一句话,心绞痛得无以复加。

  郭谏臣不敢劝他,就站在旁边,默默陪伴。

  突然,子峻不发一语的趴向前,狂乱地用手挖掘那青草丘。

  郭谏臣跑过去,拉住他说:“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

  “我要看看茉儿到底有没有在里面,我不信她会死!”子峻神色狂乱的推开他,回过身继续挖,直挖到满手皆是土。

  “我知道你心里哀伤、痛苦,但这会儿不是失去理智的时候……”郭谏臣阻止他的说。

  此刻,山径上有个担柴的樵夫走近,郭谏臣忙对他喊道:“借问一下,这座坟葬的是不是严府的千金呀?”

  樵夫停下来说:“没错,墓碑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那天我还负责钉棺和抬棺呢!”

  连想否定的借口也没有了!子峻颓然地坐在坟前,一动也不动,觉得天地黯淡无光。

  暮色降临,轻雾弥漫在坟间,透露着阴森气息。

  郭谏臣说:“我们该下山了,先找间旅店歇脚,两匹马也饿了。”

  “你去吧!我想陪茉儿。”子峻头也不回的说。

  郭谏臣又劝了他一会儿,见他仍是顽固的死守着茉儿的坟,只有长叹一声,摇着头自己先下山去。

  当夜,坟茔中闪耀着飘忽的鬼火,聚聚散散的,但都离子峻远远的,他一走近!它们就往后退。

  难道是茉儿恨他,连化成鬼也不愿见他一面?

  天亮后,郭谏臣带着食物和香烛祭品上山,只见子峻头巾已散,头发被散满脸!是从未有过的落魄憔悴。

  “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吧!”郭谏臣又劝道:“拜也拜过了,你的心意已到,别忘了,我们还有任务在身。”

  “我还要陪陪茉儿。”子峻的两眼中布满红丝。

  第二夜,鬼火离子峻更远了,缥缈得难以捕捉。

  茉儿一定是有怨的,所以,离魂半载,连到梦里告诉他一声都不肯。那记忆中不展的眉、忧郁的眼,在在翻扰他的心呀!

  第三天,郭谏臣来了,却是眼角青肿,头上里着伤布,脸色极差。

  “怎么了?”已生胡碴的子峻问。

  “严府太过分了,我执公文求见,他们盖房子的工匠竟然拿瓦砾丢我!而严家总管不但不管束,还耻笑我。以一个待罪之家,他们太嚣张、太目中无朝廷了!”郭谏臣忿忿地说。

  “这么说,传言是真的罗?严世蕃去年流放充军,没到充军地,反而自己偷偷跑回袁城?”子峻咬着牙说:“如此欺君,他们难道不怕凌迟之罪吗?”

  “不仅不怕,还大兴土木、四处欺压乡里呢!!去年皇上没抄严家,所以,他们仍在享用贪污来的钱。据城里的百姓说,严府还常有可疑的江湖人物来往;而且,严嵩又给皇上进什么各宗秘法,希望皇上念旧情,召他回京。”郭谏臣又加一句,“严家已经放话,一回京,必取我们徐阶大人的头!”

  子峻耻为严家女婿,更不把严世蕃当岳父,所以直接说:“这事不可不防!你要快点将此事报到北京的御史那儿,请徐合老以当今首辅之名,迅速行动,免得严嵩、严世蕃父子再有祸国殃民之举。”

  “那你呢?”郭谏臣问。

  “我在这儿陪茉儿。”子峻淡淡的说。

  郭谏臣瞪大眼说:“三天了呀!你这样餐风宿露的,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我顾不了那么多!天下之大,此刻我就只想待在这小山坡上,哪儿都不去。”子峻温柔地抚摸着碑上的字回答。

  “既是痴情如此,生前又何必休掉她?既休掉,死后又何必挂念?”郭谏臣忍不住要用话激他。

  子峻的手像被烫到般立刻缩了回来,呢喃着说:“休妻和挂念,都身不由己呀……”

  天边隆隆的几声雷响,一大片阴霾罩顶,水气浓浓地沁入心底。

  “要下雨了。”郭谏臣看看天空说。

  “你快走吧!免得宿不着店。”子峻催促道。

  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做了,郭谏臣但觉无可奈何,只好留下黧黄马,自己骑走灰马,往府州去报告这项重要的消息。

  一阵野风哗哗地狂飙,雨啪啪地落下。郭谏臣回过头,在漫漫的雨丝中,子峻仍静止如一块石头,连风雨都不回避。

  他真要当个守墓的痴汉吗?

  一会儿,在淅淅沥沥的雨丝中,有苍凉的歌声传来,字字血泪——

  “茫茫天步,湖山漠漠,云里观音香绮罗……”

  只有这三句,后面再也听不真切。

  但郭谏臣已经忆起,北京有一年建醮时,选出所谓的“三大观音”,曾为一时盛事。

  其中为首的“云里观音”,就是严嵩的孙女儿严鹃。据说,严鹃生得清灵秀丽,貌若天仙。

  她后来成为任子峻的妻子,却也是两人不幸的开始。

  那首“天步曲”,以子峻目前的悲痛心情唱来,更令人听了心酸不已。

  雨继续下着,苇草苍苍、江天莽莽,入夜仍不停歇。

  子峻披着郭谏臣坚持要留下的毡毯,就这样默默地守着。或许茉儿不会领情,但他真心想陪她,陪她晨昏,陪她直到能割舍为止。

  或许是太迟了……如此一个雨天,多像三年前他们初遇的秋天那熟悉的味道,而茉儿的笑靥如花……

  只是,年华岁月从不为人而留,即使想留,也留不住那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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