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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只水鸭游过,欸乃一声,烟蒙蒙中出现一艘扁舟,舟上有一青衣女子,撑长篙,气定神闲地立在湖山之间。

  她看到岸边有些蕨菜和纯菜,轻划过去,摘在自己的菜篮里。嗯!桂花飘香,或许可采一些回去做甜甜的桂花糕。

  看了看篮子已满,长篙一撑,舟往来时路划去。突然,烟深之处,一楝倚水楼宇,漫漫地矗立在湖旁。她站直了身子,眸中有微微的光影闪动。

  茫茫天步,湖山漠漠……

  尽管已来了许多遍,但每一次经过,舟总随心转,转到天步楼下,而她也总要爬上去,摸摸窗牖、拂拂桌几,回忆着京城的繁华和那永远回不了的过去,及见不到的人。

  她停了舟,小心地踩木梯,到了楼台,推门而进。子峻用过的竹帘、竹床、桌椅,都还在原位,只是书册及墙上的诗联画轴已收拾一空。不过,这都不妨碍她的想像,五年前初遇他的秋天,这一屋子曾有的热闹与心动,皆不断在她脑海里重忆着。

  “姑娘算是任某今日的贵人,还不知如何称呼?又家住何处?”年轻的子峻,一脸潇洒地问。

  “我叫茉儿……茉莉的茉……”她回答。

  “茉儿。”他跟着念一声,脸上的笑容更大。

  贵人?怎知这贵人,会成为他生命中痛苦的根源呢?

  当她欢天喜地的嫁给意中人时,还温柔地告诉他——

  “严鹃的小名叫茉儿,茉儿就是严鹃。”

  “当茉儿是严鹃时,就是我在世上最不想见的人!”他冷酷地说。

  “茉儿,你的执意和初衷,真是一连串灾祸啊!”他狂笑地说。

  每当想到这里,她总要到窗边去深吸一口气,否则无法承受那窒闷感。因为,接着是一连串的冷漠及敌意。

  她哭泣的恳求,最後有些灰心地说:“你把我当成妻子吗?”

  “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们不是夫妻,又是什麽?”他充满无奈的说。

  於是,他们陷入爱恨不清的纠葛之中,期盼天长地久,又不敢奢望真有白首之盟。

  “你真的不会休我?”她害怕地问。

  “我任子峻一向重义,绝不做离弃之事。”他说。

  结果,他仍然写了休书,由父母出面休了她……

  所以,他从来无心、从来不满意她,夫妻恩爱,只是他的仁慈和道义之心,而这两种心,终究抵不过政治的险恶及诡谲,他决定弃她而保大局。

  怨是有,但她慢慢的就不再怪他了,尤其是到了袁州,见父兄荒唐,在生死关头仍沉溺在纸醉金迷中,她只能叹自己生於严家的悲哀。

  这期间,父兄由流放地逃回,天高皇帝远,他们和地方官勾结,与江湖人物来往,其实都是好热闹的心态,哪知就此成了死囚呢?

  但这也害惨了严家两姊妹,先是迫严莺再嫁,对方是个富商之子,可严莺受够了男人,誓死不从,自己拿了一大笔钱跑到道观去修行。

  父兄的念头就转而动到她身上,别说她深受“烈女不嫁二夫”的观念的影响,即使是子峻在休书上写着“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的字眼,她仍以他为天,万死也不可能再嫁。

  父兄监视她,不许她也跑到道观去,然後,茉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秋末四个多月肚子凸出,才由怀疑得到确定。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怎样糊涂的母亲,在一连串的变动及烦忧中,她竟不知道有个小生命正在她的腹中努力成长!

  如果她早晓得,或许事情会完全改观,任家说什麽,也该会留住她吧?

  悔恨无济於事,她偷偷瞒住所有的人,要小萍到道观去求救,那时,姊姊是唯一能帮她的人。

  最初她们真的束手无策,因为父兄若知道了,定会要她杀了腹中的孩子,逼她改嫁。

  她不想死,更不要孩子死,无论她与子峻的情分如何,她都舍不得这乖乖躺在母亲肚腹中的骨肉。

  孩子无罪,尤其是在这许多沮丧挫折中得来的新生命,对她而言意义愈加重大,最後几乎成为她生存的目标。

  姊姊的脑筋动得很快,虽然有些旁门左道及不择手段。她不知道姊姊是由哪个山民巫师那儿弄来一种草药,是花形似茉莉的根,她说:“这东西吃一寸,可像尸体般睡一天,两寸两天,六寸六天,但不可以吃七寸,否则就会真的死啦!”

  茉儿半信半疑,但在走投无路之下,只好赌上性命,如果没有成功,只有母子双双共赴黄泉了。

  花根用酒磨成汁送到她面前,那一刻,她最恨子峻,是他的无情害她和孩子必须沦落到以死遁的地方解决事情。

  “我给你磨三寸,就三天,然後我会想办法让你‘草草下葬’。”严莺说。

  後来,听小萍说,姊姊大哭大闹、俯尸痛嚎,除了让大夫摸一下测不到的脉搏和鼻息外,都不许任何人接近尸体,还大声嚷嚷着,“茉儿的暴死,触犯了碧霞元君和玄天大帝,若不赶快埋入地底,只怕会为严家带来大祸。”

  严家本是随皇上画符炼丹的,最信道教,严莺以道观学来的半调子,倒也唬住了他们,所以,第二天连碑和棺都还没有准备完善,就真的匆匆将茉儿埋葬,这也是子峻看到坟墓寒酸的原因。

  当晚,她便找了几位山民将茉儿挖出来。

  茉儿一醒来,人已身在山上的道观中。

  “你现在要怎麽办?”严莺问她,“你要去哪里呢?”

  她第一个念头便想到淳安,天下之大,北京和袁州不留她,淳化便是唯一有温暖回忆者。何况,那是小萍的故乡,也算有一丝关联。

  第二天春天,她在山上道观生下一个男孩,方头大耳的,取小名阿迢,姊姊抱怨这名字拗口。

  茉儿抱着粉嫩嫩的孩子,轻声说:“你没听过陆机的一首诗吗?‘高楼一何峻?迢迢峻而安’,这里面有他父亲的名字。”

  “我才不管什麽机哩!峻而安?有峻才不安,那个没良心的人,哪配做孩子的父亲呢?”严莺说着,又难过起来。她想到仍在婆家的女儿,以今日严家的状况,只怕无法胁迫地抢回来了。

  阿迢一满月,她和小萍就乘舟船到淳化,先住在庙里。其後,严莺又施展功夫,以祈神仙为名,向家中要了一堆金银珠宝,在大湖旁盖了间道观,说要潜心修炼。

  那时,茉儿才真正了解姊姊。她虽然好妒、凶悍,爱逞口舌,又会钻营,被人视为“不守妇道”,但她对手足的爱是真诚的。

  事实证明,严莺的贪心敛财,後来反而救了她们一命。在严家被抄光时,他们未查到淳化的道观,若真的被发现,道观也不会被赶尽杀绝地闭封。

  茉儿母子的生活,除了纺纱和刺绣,就靠道观接济。不仅如此,祖父的照顾及侄嫂的生活,偶尔也会依靠道观,只是财力有限,不能明目张胆的,所以需清贫度日。

  道观有个名字,就叫“无情碧观”,由茉儿的诗而来,当然,姊姊在接受时,又唠叨了一番。

  “莫道世间无情碧,一寸狂心向横波。”她淡淡地念着,关窗闭门,再由木梯踏下来。

  雁阵一排南飞,她得赶快回家,阿迢午睡将醒来,正巧可以和她一起做桂花糕,一半留着吃,一半拿到集市去卖。

  茉儿长篙一滑,小船远离天步楼。她来到湖心,雾整个散开,突然,山的那边有另一艘舟仿佛从天而降,往她而来。茉儿的眼愈睁愈大、心也愈跳愈快,疑似幻觉,但又真实无比,直到舟上人站起来朝她大叫,“茉儿——”

  声音若波上涟漪,直达她的心底仍不止歇。怎麽可能?子峻在北京,怎麽可能会在湖中唤茉儿?她不会神志不清到白日亦作梦吧?

  “茉儿——”子峻继续叫着那无数回揪痛他心的名字。

  他对她最後的印象,是三年前夏季的清晨,倚在石狮子旁送他远行的茉儿,那时从未想到分离,所以淡淡地挥手。这些年来,他不断地想要抓住那感觉,但茉儿总是飘浮不定。

  如今飘浮沉下,茉儿清楚了,她青衣素妆、青巾扎发,完全素净,说变又没变,说不变又有变,总之,见着她,心立刻归返原位,那石狮旁来不及道再见的茉儿,终於又回来了!

  但他的急迫和期盼,却换来她的冷漠和气愤。茉儿船一划,退得远远的,“你来淳安做什麽?你怎麽知道我在这里?你是要来看我们如何流离失所吗?”

  “茉儿,我已经找你找了三年了!”子峻拚命靠近说:“三年前我根本没有要休你,我由王虚观奔回,到西郊去追你,但被我舅舅的家丁阻止!我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你离去,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悔、多恨!”

  茉儿一脸的戒备和防御,舟斜绕个角度,“我有休书,三不义的罪名,还有你的手迹及玉印,你为什麽要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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