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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脚踏车到火车铁轨处,通常她会先下来,让承熙将车子抬过去。但今天他就有某根筋不对劲,不仅没有缓速,还故意加足脚力采冲刺姿势,一连跨跃过石堆、铁条和枕木,强力震动到另一头。

  “抓紧!”他只来得及说这一句。

  涵娟的头本已隐隐犯疼,突如其来的巅簸碰撞像散移了脑袋般,食物由胃部上涌,她想抓住他,又像是捶打他地惊叫:“停车!停车!”

  “吱”地刺耳声响,到脚踏车去擦过一棵树倒地为止。涵娟早跳下来,弯腰在苇杆草丛里干呕,天旋地转著。

  “你还好吧?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承熙似由一场昏乱的梦中醒来,害她这样,真是心急如焚。

  “别过来!”她摇头,老毛病了,不想吐得臭气冲天,早已学会忍压耐苦。

  “我去要碗水来,喝水也许会好一些。”承熙说著走向不远处的日式房子。

  “不必了!”她勉强站起来,无法平衡,他立刻扶住她。

  房子有一些荒废了,不见人烟。他压著一个老井旁的小帮浦,清水流出,涵娟漱漱口捂捂脸,感觉舒服许多,才坐在铁轨枕木上休息。

  西方天空的夕阳如一层薄绛的困脂,又如醺醉后的酡红。承熙知道她爱花,采来雏菊牵牛蒲公英铺在地上。有些凉意,他又为她挡住风口。

  “是我不好,你应该坐余恩的摩托车回家。”他低声说。

  “你胡说什么?要不是怕赶不上球赛,我也不会搭他的便车。”涵娟脸色依然苍白,但已有生气的体力,加上方才那红衣刺激的委屈,恨恨说:“你今天到底怎了?打球和骑车都赌气一样,是不想送我回家吗?如果不想就别送,也不必故意不停车,害我弄成这样,倒不如永远不理人算了,反正我也不稀罕!”

  见她真发脾气,他慌了说:“当然不是这样,完全不是,我……”

  那又是什么呢?承熙真说不出口,他是男人,一个宽宏大度的男人,也是涵娟向来最夸赞他的地方。他在她面前已没有几分优势,若知道他也小心眼嫉妒,岂不又多了一个失望的理由?

  他的著急口拙是明显的,汗水沿著眉毛流下,忙用手去擦,却让涵娟看到他内臂几条细长的血痕。

  “你受伤了……”她叫著。

  他看了看说:“大概刚才磨到树枝,没什么。”

  涵娟莫名地眼眶一红,也不吭声,只拿出干净的手帕替他清理血渍。

  他凝视著她,感到那温柔细致的动作,忍不住说:“涵娟,我害怕失去你……”

  她眸子望著他,满足不解。

  “是真的,我常想著你学校那些男同学,他们个个优秀,哪一天你也许发现他们比我好呢?甚至余恩,我也心怀妒意,只因为他和你走在一起……我自信不是猜忌多疑的人,但面对你,患得患失心就特别重,非常苦恼……”他坦白说。

  若不是前有章立纯、后有章立珊让她尝过苦涩无奈的滋味,她必然觉得承熙庸人自扰。唉,这一切不就源于一个“情”字吗?

  “你不是在吃醋吧?你以前不都说自己最心胸宽大吗?”她突然笑开眼说。

  “宽大?宽大到介意你坐余恩的车?宽大到想除去你身旁所有的男生?”承熙不再隐瞒说:“我也不全明白,以前都是懵懵懂懂的,没想过那么多。但自从你上大学后,就开始胡思乱想,希望你别去理任何男生,心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再也不宽大了!”

  相爱的人局偎在小我的世界中,终至眼底容不下一粒沙子。承熙一贯的敦厚,转成了强烈的占有心,反是催情之剂,涵娟不由得柔情涌生,急切说:

  “不,你根本不必有妒意!那些学校的男同学尽管高谈阔论,骄傲不可一世,但他们都没有你的气度和魄力,一点都比不上你的!”

  “真的?”他不信,“即使我没念大学,学历不如你,都没有关系吗?”

  “你不会不如我,也一定会念大学。只要念了,你就比任何人都强,我有信心!”她以向来的鼓励口吻说。

  “你的信心,正是我最害怕的事……”他眉头依旧深锁,“你总是对我期望太高,但有时事实就是事实,念大学对我而言比登天还难,因为家人需要我……娟,如果梦作不下去,你真会放弃我吗?我真不能想像没有你的日子,怎么办?”

  她仿佛初次看到他似的,由方才在球场的愤怒,到此刻揪心的脆弱,一种男孩到男人的蜕变,引出了女性最柔软的心肠。

  他因爱她而痛,她则因他的痛而更痛。

  若是从前,她必然又义正辞严教训他一番。但那些话竟出不了口了,曾经是他逃避的主题,今天竟也让她不想去面对,怕真会破坏眼前的美好。

  于是她轻轻说:“放弃什么呢?想来也好笑,你为余恩生气,我却为章立珊而难受,她一副你女朋友的样子,你就不会把她赶远一点吗?”

  “章立珊?”轮到他不解。

  “好像章立纯第二。还记得那次生日事件吗?今天看她霸著你不放,相同的感觉、怒气又来了。”她说。

  “天呀,章立纯或章立珊对我一点意义都没有……”他恍然大悟说:“你……你不会也在吃醋吧?”

  “对爱情,没有人是宽大的,我也会猜忌多疑,患得患失呀!”她细声说。

  承熙突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多年来他苦追在涵娟身后,总没信心,而这是第一次千真万确感受她的心意,不禁激动说:“你是在意我的,真的在意我!”

  她陷溺在他的眼眸里,暖暖如煦夏潭水。突然他的手臂收紧,将她环住,唇轻柔试探著,那么小心,又那么深情。

  保守的年代,男女牵手拥抱已是很慎重了。承熙和涵娟因为年纪尚小,真正坦白心意的四年,也很少逾矩。

  但毕竟成长了,眉目或小手传情已无法再满足,吻就自然发生。

  吻,激发更多的欲望。男孩感觉女孩特有的柔软清香,天生的征服欲便出现;女孩呢,由初初的惊愕,很快就接受爱的探索,进而自己也沉醉在那从未有的销魂天地一袅,甚至飘浮……

  飘浮……喔,不只是飘浮,还有呜呜鸣像天崩,轰隆隆似地裂,脚都站不稳哩!涵娟睁开双眼,除了热情的承熙外,竟还有远远而来的一具庞然大物,她本能惊叫:“火车来了!”

  他们立刻跳开。很快的,火车卷起狂沙旋风,扑向他们玫瑰色的年轻脸颊。

  涵娟惊魂未甫,承熙却兴奋地对车窗乘客挥手大叫:

  “各位,祝福我们吧!愿我们的爱轰轰烈烈、长长久久!”

  火车回应般鸣起长笛,向著绚烂晚天而去,恍若青春昂扬的承诺。

  坐回脚踏车,承熙神辨焕发有如御风而行。涵娟则在一种沉静中,像所有被爱人吻过的女人,如历经一场仪式,灵魂慵懒不再浮扬,接下去就会认定和认命。

  她身旁的女性,老的少的不都如此吗?最后不都走向顺服男人的命运吗?

  但她不会的……脚底的地或许震动过,但涵娟终是涵娟,仍会坚持目标。

  第七章

  白费了,又白费心了……

  涵娟望著小桌上那一叠讲义书本,全是她辛苦收集的插班资料,事到临头,承熙打定主意不肯去报考,为此两人闹得不欢而散。她满心的“gone with the wind”,就如五年前的那一夜,但爱情纠葛已太深,怎么也无法再任性说出。

  “拜托关灯了吧?以前联考不睡,现在没联考也不睡,电费一点也没省!”金枝的声音隔著一层帘布唠叨著。

  涵娟未回嘴,只伸手熄灯。这苦读的空间已伴随她许多年,本以为会给宗铭使用,结果政府实施九年国教,废除初中联考,让十二岁的他平白多出一大段快乐童年,比起从前她煎熬的小小身影,是太幸福了。

  一直以来盼望长大,认为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一切问题必然迎刃而解;但真的长大了,才发现世界也跟著变大,人一样渺小,对未来仍充满无力感。

  这一年来承熙忙著毕业前的实习课程,常要待在工厂;她则大学课业加重,常需要窝在图书馆,两人的时间渐凑不到一块。而好不容易见面了又是争执,往往喜悦没了,还徒增伤感和寞落。

  就像四天前,他们坐在塯公圳的桥头,垂柳在月下青青,明月映水中盈盈,夜色幽幽浮浮的,不知满载多少人间悲喜。

  插班事是一桩悲,涵娟生气说:“我真希望这一刻根本不存在,塯公圳消失,花车消失,星月消失,世上没有我,也就不会有种种恼人的事了!”

  承熙试著缓和气氛,顺著她的语气玩笑说:“没有塯公圳,也就没有我了,我们叶家可是沿这条圳才下得来喔。嗯,你其实最希望世上没有我,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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