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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像李蕾或章立纯家财万贯就好了,生活态度充满理直气壮的自信,要什么有什么,对承熙的一切也就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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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收摊时,伍长吉回到市场对涵娟说:“妈妈身体不舒服,你回去煮饭。”

  “爸,今天星期五,我要陪曼玲上钢琴课。”涵娟说。

  “呀,我忘了。没关系,我待会在巷口叫面,也不用煮了。”他说。

  涵娟帮父亲对完帐目,再和曼玲走到国际学舍旁的一栋洋房,去上费牧师娘的课。洋房每年在四月复活节和十二月圣诞节开放两次,会发糖果礼物,附近的孩子趋之若骛。

  费玛莉原本对残疾的孩子就特别照顾,刚巧去年找余妈妈修改衣服,提及曼玲的未来,玛莉发挥基督教精神,不但为新手术募款,还免费教曼玲弹钢琴。

  开始时曼玲很起劲,上完课还固定到教堂去练习,并发誓风雨无阻,很珍惜这次机会。但乐谱慢慢变难后,进入巴哈和贝多芬,她就有些意兴阑珊,常借口脚痛不肯认真。

  羡慕极的涵娟见她有放弃之意,气得骂说:“别人想求都求不来,你却不当一回事,真太不知惜福了!有时我甚至希望自己脚也不好,能和你一样学琴!”

  “你竟然这么说!”曼玲亦是家人宠让的,大叫:“那我跛脚给你好了,我什么都跟你换,让你来尝尝我痛苦的滋味!”

  这是她们从小到大最严重的一次冲突,后来还劳动余妈妈的劝解,结果变成涵娟陪曼玲上钢琴课。

  涵娟记性强,有天生的音感和识谱能力,也或许她特别用心,帮曼玲记一切指示。所以奇怪的,她不曾真正弹钢琴,却能“说”钢琴,让曼玲完成困难的曲子。

  走到面铺,承熙不在,今天大概又见不到面了,涵娟顿生嗒然若失之感,只有掩饰情绪说:“我爸叫面吃,我妈一定又整晚念我偷懒。”

  “她还敢凶呀?”曼玲说:“我从我妈那儿听来的,说你妈去算命,算她不能再生是因为对前妻的孩子不好,报应呀!”

  金枝生完宗铭后,肚皮就再没有动静,一天到晚去求神问卜。涵娟耸耸肩说:

  “她说我克她哩,有时还真希望爸没娶她,回到我八岁以前的生活。”

  “你干脆搬来我家住,反正我爸妈都喜欢你,巴不得收你做干女儿,不是吗?”

  曼玲每隔一阵子就会提出这种建议。

  余家对涵娟视如己出,每有吃的穿的都少不了她一份。有时金枝闹得凶,她就到余家住几天;甚至她初经来,也是余妈妈教她处理的。

  环境上余家大伍家一倍,阁楼高又宽,可挂六顶蚊帐,睡四个孩子外加涵娟也不嫌挤。但想想,那毕竟是别人的家。李蕾的经验伤害太深,如此好的朋友都有反目成仇的一天,世间还有什么是可靠的呢?

  她害怕真住进余家,哪天不顺眼了又会如何?自己的家虽窄陋,还有爱吵的金枝,但终究是无法否认的血缘,她住得心安理得。

  因此对这吸引人的做法,涵娟从来不搭腔。

  她们刚过马路,承熙骑车由后面追来,不停扬著手上的东西说:“我偷摘了两颗小橘子,给你们吃!”

  涵娟压下见他的欣喜及快速的心跳,脸愈发没表情。承熙吱地停车,笑容略带腼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很幼稚。”

  回忆突然涌现。有一段时间班上流行养蚕,承熙这班长,还负责在周末领大家南征北讨找桑叶。他们踏遍附近的巷弄,他个儿高,攀墙折枝的是他,摔倒或被追骂的也是他,却也得到同学更多的信服。

  “咦?你就光猜涵娟,那我呢?我会说什么?”曼玲插嘴。

  “你嘛……你就说‘我要吃’,对不对?”承熙笑了出来。

  “胡说八道,我要叫我爸扣你的薪水!”曼玲假装生气说。

  涵娟神情柔和下来,带著难察觉的俏皮说:“谢谢你,橘子我们拿了。”

  算是今日真正的告别了。他们分头离去,夏日黄昏暑气未散,很多人在街旁摇扇纳凉。国际学舍旁一片椰子树林,透出了沁心的绿意。

  橘子不甜但多汁,至少生津止渴,曼玲边吃边说:“叶承熙真好喜欢你耶!”

  “你又乱讲了!”涵娟马上变脸。

  “市场可是人人都在传喔。”曼玲眨眨眼说:“我们市场后面不是要盖庙迎神吗?我爸说玉皇大帝旁边的金童玉女不必找别人,你和叶承熙就刚刚好,天生的一对,搭配得漂亮,你爸还嘿嘿笑,一直点头哩!”

  “余曼玲,你再当长舌妇,我就不理你了,你自己去上课!”涵娟脸胀红说。

  “好啦,不敢讲了,今天又是巴哈先生,没有你,我还有点怕呢。”曼玲说。

  不听归不听,但“金童玉女”一词已深驻涵娟的心底,有种微妙感,又带著悲凉。在那水渍遍地又蚊蝇乱飞的菜市场,在那为求温饱而面色凄惶的人群里,何来的金与玉?

  金玉质本高贵,不是像李蕾和章立纯那种富人的粉妆玉琢,才能显现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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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牧师的家是红门石墙的住宅,围著不见底的森林小树,房子本身是两层的西式建筑,和一般日式屋的古意有别。她们由侧门踩著石径小道到钢琴房,玛莉正在教另一个女孩,也是不良于行的。

  涵娟曾很认真祈祷,再鼓起勇气,请求牧师娘允许她上钢琴课。玛莉用腔调极重的国语说:“My dear,这是给不幸孩子的计画,他们比我们健康人更需要上帝的眷顾。”

  又碰钉子了。涵娟忆起当年想学画,美术老师嫌她穷而拒绝;如今想学钢琴,却因为太健康,连上帝也不收,难免心有愤怒。

  她知道人应知足不该“贪”,但控制不了的,她体内就有一股源源不断的动力,渴望求知,想攫获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像有人在远处召唤她,要她脱离这贫穷困厄的环境,回到那优雅华美的世界。

  轮到曼玲上课,涵娟总坐在一旁沙发椅,享受一次又一次琤琮音符的洗礼。

  她永远也看不腻牧师的家,砖彻壁炉上琳琅满目的相片和饰品,精致的桌椅烛台,垂著蕾丝及流苏的窗帘,花纹富丽的地毯……都笼罩在浓浓的薰花香里。

  涵娟不是没见过华屋豪宅,但西方人的感觉又不同。

  李蕾家非常气派,每样摆设都表明身分地位,冷冷的,碰不得的,闪著权势的光辨;就好像他们的语言及生活习惯,都自成一个所谓的上流社会,隔世排外。

  朱老师家的大宅则和风很重,细绘的纸门和红桧家具,富贵中蕴含著儒雅精致,也自在于他们地主阶级的保守传统里。

  费牧师的家就没有这种高不可攀之感。这洋房里,昂贵和廉价的物品都有自己的位置,交错并列著。一具高级水晶灯可以光芒四射,一个布娃娃可以在墙上微笑,一束小雏菊也可以自由地开放。

  对!自由和开放,众生平等,没有歧视,看到的只有生命本身的光华和美丽……

  今天曼玲弹得很顺利,不费力地学会新技巧。玛莉很满意,回头看涵娟正翻著美国杂志,好心情地指著封面说:“这是纽约的自由女神像。纽约是美国及世界第一大城,我就从那里来的。”

  纽约对涵娟而言是遥远得像月球的地方。她由课本知道它的繁华,市女中有些同学的兄姊就在那儿念书,但似乎和她永不相干。

  玛莉起了兴致,走到壁炉前介绍那些纪念品说:“这是巴黎铁塔的小模型,那是伦敦白金汉宫的照片。呀,还有印度恒河的水,南非部落的面具……世界真的好大,对不对?这全部都是上帝的恩典,只有祂的神力才能为我们创造如此美丽的地球,所以我们都要有一颗感恩的心。”

  那天回家的路上,涵娟问曼玲:“你想不想去美国?”

  “什么?我这双脚怎么可能走到?”曼玲瞪大了眼睛。

  “你忘了吗?玛莉牧师娘说你有比我们更多的上帝恩宠。”涵娟说。

  “美国太远了。”曼玲说:“我最大的心愿呀,只要能住到西校门区那些漂亮的房子就好。”

  “我以前也这么想,但愈大看得愈多,就觉得老师说的‘人上有人,天外有天’很对。世界外还有世界,不去探究像白活了一场……”涵娟说。

  “哎,你的脑袋老和别人不一样,一堆怪怪的想法。能去美国的都是有钱人,我们别作梦了。”曼玲说。

  “我知道。只是……我好希望自己是一只鸟,有翅膀,能飞到任何地方。”涵娟凝眺夕阳西下,已呈苍蓝的远天说。

  传说美国遍地黄金,是富者的天堂。但对涵娟而言,美国更像一个通往自由的跳板,一座跨向广大世界的桥梁,同时也是能让她除去层层限制、摆脱人世种种不公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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