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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务实的女人,当感情不能被幻想时,她聪明地逼迫自己不去幻想。

  于是,她突然忙碌起来,彷佛人事主任重用起她,让她时刻不得空闲。

  她处处避开季阳和于坊,时时向自己确定她是员工、他是老板,维系他们之间的,是一纸薄薄的工作契约书。

  她试着在他进屋前入睡,不给他机会询问,也试着将他的身影自脑中驱逐出境。

  她成功了吗?显然不,当想他、爱他、期待争取停驻在他身边分秒,成为生活中的惯性,她想改变惯性,谈何容易?

  坐到菩提树下,她想念季阳,明知道他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她还是坚持用思念取代相见。

  这棵树是冠耘先生为小书种下的,小书经常在这里作画,在这里幻想两人之间不存在的爱情。小书离开牧场后,菩提树下空荡荡,少了伤心人。

  幼幼靠到树干上,脸贴着粗粗的树皮,嗅闻着植物芬芳。

  回想以前,她和小题常劝小书认清爱情,她不肯听,到最后……不,他们之间走不到最后。

  她和季阳之间有爱情吗?

  恐怕没有。

  季阳对所有人都亲切,不管是于坊、小书或渟渟,他不是暴躁的亚丰先生、不是冷酷的冠耘先生,他是牧场里最有同情心的老板,所有员工都爱戴他、暗恋他。

  听于坊说,他在台北总公司也是这样,走到哪里,不时接收爱慕眼光。

  他终要回到台北的吧!那里才是他主要的工作场所。

  综合所有观点,他可能是琇玟姊的情人、可能是于坊的丈夫,就是与她无缘。

  他对她,不过是姊夫对小姨子的爱怜,虽偶尔擦枪走火,两人之间燃起暧昧,但终究是偶尔,爱情是种常态,不该偶尔出现,对不?

  所以,他们之间不是爱情、没有爱情,她压抑的部分不叫作爱情。三年了,她否认爱情的次数和憎厌自己的次数一样多。

  「妳在躲我。」

  于坊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回首,于坊大大笑容对上幼幼,而季阳就在她身后五步处。

  他们已经「形影不离」了?酸在齿缝间流窜,她分明记得没吃酸啊!

  幼幼摇头。三年前琇玟姊刚离开,她有权要求季阳为琇玟姊守情,然三年了,妳怎能要求他对一封封不能回的信函忠诚?

  不,这种要求太过分!

  「我没有。」幼幼直觉反驳于坊的话。

  「要不要我举例?第一,这几天,妳没找我学英文,以前我来,妳一向霸住我不放,要不是我确定妳没同性恋倾向,我会认为妳对我心存爱慕。

  第二,我来这里三天,三天中,妳没带我去摸贝壳、没带我逛夜市,妳的待客之道变得差劲。

  第三,吃饭时候妳不同我说话、休息的时候妳刻意回避我的眼光。说话!我哪里对不起妳,让妳这样对待我?」

  于坊一掌拍向她,拍出两人间的旧情谊。

  「别介意,幼幼不单单对妳,她对我也爱理不理。」季阳凑过来说话。他坐在幼幼身旁,拉拉于坊也坐自己身旁,一手揽住一人,他给予女人同等公平。

  「我没有爱理不理,我只是……」

  只是正视自己的妄想,可以这样回答吗?当然不行。

  「只是……什么?」于坊催促她答。

  「只是我在计画未来。」

  「未来?」

  「嗯,我不能一直留在牧场里。」临时,幼幼编出借口。

  「为什么不能?」季阳反问,口气不善。

  「总有一天,我会老得不适合劳力工作,我该找个较有发展性的职业。」幼幼说,

  「什么叫发展性?可以做到老死的工作吗?那么我告诉妳,世界上没有这种工作可找。」

  季阳莫名发火,恶劣的口吻让于坊怔愣。幼幼的想法没错啊!他在不爽什么?她从没见过「未婚夫」发泄这种不理性情绪。

  「总是……比较……」

  「比较高级的工作?妳看不起劳工?」季阳的指控,可以用无理取闹形容。

  不过,也由于他的「无理取闹」让于坊看出端倪,这两个人……突然间,她心情大好,想到年底不用被迫结婚,呵呵……心情欢唱。

  于坊是乐于分享喜悦的女人,于是她出面打圆场。

  「幼幼,要不要听听我的童年往事?」于坊问。

  「要。」幼幼说。

  「不要。」季阳抢答。

  他要就「留不留在牧场」这件事严加讨论,哪来时间理会于坊的童年往事?

  于坊不理他,反正他不是她说故事的对象。

  「小时候,我父母亲常对我说:『于坊,妳要认真念书,将来接手妳爸的公司。』

  我不懂为什么要我接手公司,我又不喜欢当商人,我喜欢弹琴、喜欢跳舞、喜欢当艺术家。

  母亲说我的梦想不切实际,大部分艺术家经常饿肚皮,她告诉我,总经理、董事长是人人向往的高级职业,不要人在福中不知福。」

  「问题是妳不喜欢啊!」幼幼接口她的话。

  「对,但我乖惯了,我习惯照父亲的安排走,尽管那个工作老让我觉得疲倦泄气,所以,我常来这里,想趁机呼吸自由空气。」

  也所以,她不想嫁给季阳,却也不敢向父母亲挑衅,只能希望季阳变卦,让她的生命寻到转折。

  「自由是有钱人最缺乏的东西?」

  「不是有钱人均缺乏自由,是有钱人的乖巧子女不准自由。」她侧眼望望季阳,继续往下说:「我放弃艺术,选择商学院,后悔;我当了经理,成天光鲜亮丽,后悔;我常想,我到底要什么?」

  「妳要什么?」幼幼听得专心。

  「我要婚姻,要一个爱我宠我的男人,我要他为我弹琴唱歌,告诉我--妳可以做任何妳想做的事情,不必介意事情本身是否够高级。」

  「妳想说服我,工作中最重要的是快乐,不是发展性?」

  「妳没想过婚姻?」于坊不问反答。

  「婚姻?」怎可能,她的担子太重,人生太罪恶。

  「对,一个爱妳、疼妳、肯宠妳宠到无法无天的男人。」她意有所指地瞄瞄季阳。

  于坊的暗示,季阳接收到了,他在心里整理对幼幼的感觉。

  仰头望天,是一贯的蔚蓝。想起初遇那个下午,想起那颗瘦伶伶的小葫芦。是不是自那个时候起,他便介意起她的情绪?是否从那时候起,他就想强制她的悲伤缺席?

  「一个爱我的男人,是所有问题的答案?」幼幼问。

  这个问题,于坊常自问,即便她被塑造成人人称羡的女强人,她仍不得不承认,内心深处有一个小小角落,有个声音告诉自己--是的,爱情是她最想得到的答案!

  于坊没回答幼幼,同样望眼蓝天,蓝天上,弹着情歌的王子坐在云端,他在微笑,他还记得她?他会回来吗?十五年了,一年比一年,她想他更甚。

  幼幼的话没获得响应,偏头,她习惯性地靠到季阳肩上。

  天蓝得耀眼,她的心却无法澄澈,琇玟姊的苦,季阳的情、于坊的婚礼,一件一件,她乏力的心,无法将他们兜在一起。

  第七章

  幼幼接到长途电话,电话里,苏妈妈的声音哽咽:电话外,幼幼欲哭无激。

  缓缓蹲下,她躲到桌子里面,把自己蜷成一圈,在炎热的夏天竟感觉寒冷,她用两手将自己抱紧,仍制止不了双腿发抖。

  琇玟姊自杀了?!

  努力多年的结果,居然是她不通知一声,执意走自己的路?

  早知如此,何必逼她欺骗?何必给她存了希望,又教她希望幻灭?

  她在这里那么努力维护她的爱情,琇玟姊怎么说不要,就随手拋弃?

  她的辛勤、她的压抑,到头来只是场笑话?

  她明白自己无权埋怨琇玟姊,她是始作俑者,该苦该痛,皆是命定。只是……怎么办呀?她要怎么办?怎么办?

  再多声怎么办都问不出一个正确答案,她头痛欲裂。

  捶捶额头,她不晓得该怎么对季阳开口?

  「惊喜!琇玟姊回国了,可她自杀未遂,你要不要去看看她?」或者「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说了许多谎,但这些谎纯粹是为了你和琇玟姊好。」再不然「哈啰,琇玟姊为了想见你一面,诈死回国,你看她多爱你。」

  不可能!这些话没有一句能成立。

  想到季阳,阵阵收缩的是心痛。三年谎言,一旦揭穿,会是怎生结果?

  幼幼鼓吹自己勇敢,她对自己说:「妳不能躲在这里假装事情没发生,该面对的、该动手解决的事情那么多,妳怎有权利畏缩?」

  可是,她的肩膀瘦弱,挺不起来啊!

  牙关打颤,惊惶的泪水漫淹。她情愿死的人是自己,她真的情愿!

  「幼幼。」

  季阳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幼幼不敢回答、不敢见他,想象他的愤怒、他的悲恸,她想拋下一切,转身逃开。

  身子缩得更紧,她往桌子里头更靠进去。

  「幼幼?」拉开椅子,他在桌下找到幼幼,满面怀疑。

  她沉默,脑问勾勒他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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