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教室那边的课程请辞了,乐团方面则是请了长假,韩亦诗每天在家里,有如游魂般晃来晃去,花许多时间睡觉,彷佛把从小到大不曾浪费过的时间,都积在现在一起挥霍似的。
楚正玺虽然忙,总是想尽办法抽空来看她。
「亦诗,妳今天好吗?做了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带完乐团练习已经很晚了,他依然不辞劳苦的过来找她。
她已经准备上床了,穿着宽松的T恤、长裤,披着已经长长的头发,脸蛋显得更小了。她微仰着脸,望着那张熟悉的英俊脸庞。
他的眉宇间始终不开朗,韩亦诗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我好像没做什么。看了一点书,想练琴可是弹不好。」她有点茫然地说。
过惯了一天要练好几个小时琴的日子,习于帮妈妈或妹妹收拾烂摊子,现在把那些都抽去之后,她的生活突然完全失去重心。
原来,最不能适应的是她自己。
「练琴慢慢来没关系,不要太勉强。」楚正玺轻轻揽着她,把下巴靠在她头顶,闭着眼睛吐出口长气。
他只有在抱住她的时候,才能感受到一点平静与踏实,要不然终日惶惶,缺了一角的心让他胸口总是闷痛。
忙了一天,他要的其实不多,只要能看到她,拥她在怀里,看着她的微笑,这样就够了。
可惜,这么多年以来,他始终没能完全得到。
「亦诗,妳想我吗?」楚正玺听见自己在问。
韩亦诗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依偎在他坚实温暖的怀中。
「妳好像从来不会回答我这个问题。」他苦苦的笑了,「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亦柔在或不在了,都是一样……」
听见「亦柔」两个字时,韩亦诗震了震。
「我知道妳觉得愧对亦柔,又气她对妳那么凶,一面想念她,一面又无法停止自责。」楚正玺分析着她复杂的情绪,「可是妳再这样下去,亦柔也不会回来了。为什么不试着走出来,试着接受我呢?我一定会尽力让妳快乐,这样不够吗?」
几个月以来几乎干涸的眼眶,突然涌起酸酸的涩意,韩亦诗不敢动弹,也不敢答腔。
她怕一开口,那层保护自己的厚厚防护罩就会崩毁。
她怕眼泪一决堤,就再也没有停止的一天。
「我们不能努力试着把亦柔放在一边吗?不要让她阻碍妳跟我在一起?」楚正玺的声调好悲伤,好像在做垂死的挣扎似的。「她生前就没有反对我们在一起,难道妳不相信她?难道妳要让她挡在我们中间一辈子?宁愿牺牲自己的快乐,牺牲……我,来成就妳的自责和罪恶感?」
他们在韩亦诗的房间里,两人的身影被台灯投影在墙上,紧紧相依,似乎难分难舍。
但实际上,韩亦诗正在设法挣脱楚正玺钢铁般的双臂。
「我们可不可以明天再说?」韩亦诗绝望似地请求,知道楚正玺不会逼她。
她无法继续下去,防护罩已经开始产生裂缝,她不敢冒险。
「明天吗?」楚正玺苦笑,顺从她的挣扎,不再强制留她在怀中。
他抬起手,修长的、惯常拿着指挥棒的手指,缓缓滑过她那张从青少年时代,就令他魂牵梦萦的清秀脸蛋。
滑过她无神的大眼睛,秀气的鼻梁,和饱满的红唇……这是他一生的爱恋,也是最困难的牵绊。
「我最近一直在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宠妳宠成这样,没办法拒绝妳的任何要求,所以以前,可以答应妳瞒着亦柔我们在一起,答应妳努力对亦柔好。妳大概非常清楚,只要妳要求,我没有不答应的事情。」
韩亦诗发现了,楚正玺今天不对劲,很不对劲。
她从来没看过他这么绝望的眼神。
「妳妈妈说得对,再这样下去,我们只是拖着彼此往下掉而已。」他继续轻抚着她的脸蛋,然后,情不自禁地俯头吻了吻她的柔嫩红唇。「亦诗,妳愿意改变吗?愿意因为我的关系,赌赌看吗?试试看我们能不能一起找回原来的妳,不,甚至是更快乐的妳?」
「楚大哥,你在说什么?」她凝视着他,有点困惑。
「我说过了,不要那样叫我,我从来没有把妳当作妹妹。」他语调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一直把妳当作伴侣,也希望有一天,心愿能够成真。亦诗,妳嫁给我,好不好?我们离开台湾、离开这里,去美国住一阵子,怎么样?」
夜色渐深,楚正玺的声音低沉但坚定。然而这一切,依然像是一场梦。
梦中,似乎调皮又骄纵的韩亦柔,会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突然跳出来,然后大叫:「姊,妳怎么可以抱着楚大哥!你们两个快点分开啦!黏那么紧好恶心喔!讨厌!」
「柔柔不要生气……」她闪神了,下意识脱口而出。
就这样筒简单单一句话、几个字,让楚正玺浑身一震。
他如此掏心掏肺的对待与请求,换来这样的回答。
亦柔一直站在他们中间,从以前到现在。
不管亦柔自己是不是故意要这样,可是,亦诗完全没有打算推开她。
亦诗想推开的,是他。
楚正玺眼中仅剩的一丝火苗,好像也熄灭了,剩下的是一片漆黑荒芜。
两人之间只剩下沉默,他们无语相对了许久。
「我该走了。」最后,楚正玺放开她,牵着她上床,帮她盖好被子。「晚安,亦诗。」
韩亦诗仰脸承接了他的轻吻,然后,目送他似乎散发着悲伤气氛的背影离去。
她整个人缩进薄被底下。薄被彷佛是她的保护罩一般,把所有的汹涌情绪都隔离在外,她只能这样保护自己。
深深受伤的楚正玺,下楼的脚步有些踉跄,他与刚从厨房那边走过来的韩母擦肩而过。
「正玺,你什么时候来的?要不要喝点饮料……」韩母开口招呼,却在照面之际,不禁惊呆了。
只是一瞬间,楚正玺就疾步离去,连招呼都没打。他无法停下来,无法说话。
可是那短短一秒,就已经让韩母看见他泛红的眼眶。
第十章
楚正玺和国家音乐厅交响乐团约满之后,没有续约。
他回美国去了。
在他离台之前,韩亦诗并没有机会和他见面,更遑论好好谈一谈了。
就算有机会,她也不知道该谈什么,他们已经走到僵局。
很可笑也很可悲,以前以为最大的阻碍就是韩亦柔,没想到韩亦柔走了以后,他们还是没能在一起。
「姊姊啊,妳这样真的可以吗?」韩母用小名叫着女儿,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在玄关穿鞋,准备出门。
韩亦诗回头,浅浅一笑,「妈,我都教这么多年了,现在只是帮小朋友上初级班,当然没有问题。」
「可是妳都这么久没练琴了,没关系吗?」
「妈,真的,妳不要担心。」
在家休息了大半年,最近韩亦诗终于开始慢慢回归常轨。这一场假期,她放得太久了。
时间确实是最好的疗伤药,虽然常常在夜里辗转反侧,听见隔壁房间母亲的哽咽,韩亦诗却发现,她母亲真的比她想象中要坚强好多好多。
她在不经意中听见妈妈和舅妈讲电话。
舅妈大概又说了什么半取笑半夸奖的话,只听见她母亲在电话这边笑笑,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让亦诗休息一阵子也好,她从小就太认真了……我?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互相作伴而已……不会累啦,自己的女儿累什么。」
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包容着她,乐团同事,音乐教室的老板,自己的父亲,母亲,甚至是那个自始至终,都不曾有过怨言的楚正玺。
他最后以放手来成全,成全她的自我隔离,让她安安静静缩回自己的世界,没有他的世界。
当她从自以为安全的牛角尖里重新抬头之际,他已经不在了。
「妳真的可以?没问题?」韩母还在她身后叨念着,「如果不想去就不要去好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还养得起妳,大不了叫妳老爸拿钱出来……」
「妈,我要去上课。」韩亦诗温和但坚定地抬头说,「而且,下课之后还要过去剧团,苏总监已经跟我约好了。」
听到这个,韩母风韵犹存的脸上,出现了复杂的神色。
「那个……我觉得不用去。」她困难地说。「他找妳会有什么事呢?」
「应该是跟剧团有关的事情,我们一直都没有跟他们联络,所以……」
韩亦柔出事以后,剧团方面曾经试图和韩家接触过,但是之前没有人有心情处理这件事,最近剧团的音乐总监终于和韩亦诗联络上,请她一定要拨空过去一趟。
韩亦诗考虑良久,最后决定去赴这个约。虽然她知道重新踏入剧团的练习场所,对她来说会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我还是不希望妳跟他们有什么来往。」韩母迟疑半天,终于说:「柔柔就是被他们这些人带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