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绕著宫殿的园林景致显然经过一番精心整理,即使是深冬时节,依然可见古木婆娑,草香泉渍。
掩映在林木间的亭台楼阁非但不显得残破,甚至可以说得上金碧辉煌。留守的宫人也比花朝想像的多,他一踏进坤玉宫范围,便被人认出,宫人们有的兴奋的向他行礼,还有人大声朝里喊:「东宁侯驾到。」
「东宁侯驾到……」
一声一声的往里通传,害他差点以为自己是临幸嫔妃的皇帝了。
这是怎麽回事?
千慧在哪里?坤玉宫又是何时变得这麽热闹的?
难道皇帝大婚了?或是纳了贵妃?
後两个意念对花朝是不可思议的。
虽然刚才谒见皇帝时,发觉他身材抽长了不少,但眉眼间的纯真依然是自己所熟识的小表弟呀。算算他今年不过是十三岁,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怎麽可能会成亲?
闷著满肚子的疑问,花朝往里走,然後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看到一群宫人簇拥著一名华衣丽人朝他走来。
她,头戴凤冠,梳著贵妇髻,秀丽的鹅蛋脸上有著他记忆鲜明的五官,但那模样、气质竟让他觉得陌生。身上那袭色泽鲜艳、绣有纹饰的黄袍在温和的冬阳照射下金光闪现,刺痛了他的眼。
「朝……」
一声发自灵魂深处的深情呼唤,很快使得陌生、刺痛全都被抛到九霄云外。花朝不自觉地加快脚步迎过去,千慧也甩开从人飞身奔向他,引起身後的宫人一阵惊呼。
「娘娘,小心呀……」
震惊犹如五雷齐鸣,花朝只觉得耳内轰轰作响,全身血液倒流,四肢冰冷。不可能的,一定是他听错了,听错了……
「朝……」
重逢的惊喜冲昏了千慧,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打从他生还的消息传回京,她便按捺不住立刻见到他的冲动,急於证实他的归来不是梦、不是幻,而是真真实实的存在。
双臂紧紧搂住他结实的臂膀,触手的温暖填补了内心听闻他死讯时,硬生生被掏空的空虚。他真的回来了,在经历了两百多个日子的生死不知後,在经历近九个月的相思煎熬後,他终於回到她身边!
「朝……朝……」她忘情地呼唤他,双手不由自主的在他脸上、身上摸索著,彷佛只有藉著触摸他,才能确定他回到她身边。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眸,但她不在乎,只要他还活著,回到她身边,她什么都不在意。
花朝犹疑地伸手为她抹去泪水,指尖碰触到的热泪几乎要灼烫了他,接著看进那双水光迷离的眼眸,混合著喜悦的强烈情感源源不绝的从那里投射出来,汇聚成一道温暖的潮流冲击著他因先前的震惊而冰冻住的心。
一定是听错了!
他释然的牵起嘴角,然而,疑虑像灰云一样笼罩向他。
花朝拢起眉,眼中的温暖冷却。
「他们喊你什么?」
「朝……」
千慧眼露迷惘,见到他的归来,她整颗心都专注在他身上,哪理会得「他们」喊她什么,「他们」又是指谁呢。
「他们喊你什么?」
千慧脸上的困惑看在花朝眼中,却成了无法面对他的心虚,愤怒与遭到背叛的情绪沉重地压上他心头,登时怒火攻心,头昏脑胀了起来。
「他们喊你什麽?回答我!」
无法忍受她的沉默,花朝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强烈的恶心感觉让千慧一时无法回话,只隐约察觉花朝必然是误会了什么,她心急如焚,想要解释,可是腹内的酸楚汹涌的翻腾上来,堵住了喉头。
「恶恶……」
「娘娘!」
「东宁侯,你放开娘娘呀,娘娘怀了身孕,受不住你这样的!」
宫人们惊慌地围过来,胆大一点的伸手想要拉开花朝,胆小些的便只能急得乾瞪眼。
「身孕」两字青天霹雳地打向花朝,他後知後觉地看见千慧腹部的隆起。天呀!
花朝蓦然用力推开千慧,众宫人边惊叫,边七手八脚的搀扶千慧。
「娘娘,娘娘……」
「朝……」
突然被推开,虽然有宫人及时扶住,千慧腹部仍一阵绞痛,但她仍一心挂念著花朝,却见他一步步後退。
花朝太震惊了,而接续著震惊而来的刺痛比起驱毒时承受的痛苦还要教他难以忍受。那时候有两人刻骨铭心的情意在支持,此刻却只有遭到背叛的伤痛残酷的凌迟他。
「不!」他发出凄厉的叫喊,那声音粗哑漫长,听得人头皮一阵发麻。
「朝……」千慧忍住疼痛站起身,想要走向他的脚步却被他眼中射来的怨恨阻挡,脸色倏地发白。「不要……」她摇头,不确定自己要求的是什麽,只知道她不要他怨恨她。「你听我说……」
但花朝没留下来听她的解释,当他的那声叫喊只剩下嘶哑的馀音,他踉跄地转身狂奔出坤玉宫。体内因遭到背叛而起的愤怒让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不知道如果继续待下去,会做出什麽事来。
他不断地跑跑跑,将千慧的声声呼唤、宫人们的焦急喊声全都抛在身後,彷佛背後有鬼魅在追他。
是的,的确有鬼魅在追赶他,那是嘲弄他相信爱情、相信手足亲情、相信世间一切美好真情的鬼魅!
无声的私语自逝去的、再也回不了头的过去朝他耳边幽幽吹嘘——
……我属於你,会在这里等你回来……等你回来……我等你……
那些誓言都还在耳边回响,像缠绵的春情仍有撩动他心的能力,但摆在眼前的事实——她的背叛,却无情地毁了他的梦、他的心。
眼前一片黑暗,尽管冬阳仍温情地普照大地,花朝的感情世界却已进入永夜的严冬,再也没有春天。
第九章
戴玥在东郊清晓山山腰处的废弃山神庙里找到花朝。
当时花朝身边散置著数个酒坛,全身都是酒味,在风雪降临的寒夜里,从头到脚居然是滚烫的,急得戴玥冒著风雪背他回官,不仅惊动了徽音公主,连皇上和太皇太后也赶来探视,太医院里的群医有一大半被召唤来会诊。
这件事其实是有些古怪的。
花朝回京当天还是个大晴天,谁知当晚便浓云密布,狂风大吹,隔日清晨已是风雪交加。就因为如此,花朝的失踪才会让人更放心不下,皇帝非但派出了大批御林军,还要京城守备军也加入搜寻,两天下来,京城都被翻遍了,才教戴玥从清晓山下的小酒铺处打探到花朝的消息,方寻到山神庙。
但人是救回来了,情况却很糟糕。花朝不仅是醉死了,同时也因为受寒太久而从风寒变成肺炎,御医们针药并施,才将他从鬼门关抢救回来。
醒来之後,花朝一句话都没说,仍是闭著眼。有人喂药、喂汤、喂饭,他都会张嘴,但就是不说话,不搭理人,如一具行尸。众人以为他身体还没恢复,不以为意,但这种情形从十日延续到十五日、二十日,便很不对劲了。
「侯爷体内风魔已除,脉象也很正常,为何变成这样,臣也无法理解。」御医们束手无策。
「花朝,你到底怎麽了?」朋友们来来去去的劝慰,他回以木然。
「朝哥哥,关於慧姊姊……」
但当朝阳公主一开口,花朝却疯了似的吼叫起来,拿起东西就丢,还差点掐死叶续日,吓得她花容失色,落荒而逃。
直到房里没有东西可以丢、可以摔了,直到无人敢进去搭理他,花朝才渐渐安静下来,倚靠墙面闭眼休息,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大著胆子进去看他的情形,发现他哭著睡著了。
之後,他依然木然,如一具行尸,但只要有人提到与赵千慧有关的事,都会引发他的疯病。他叫著、吼著,嘶哑难辨的声音让人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麽。
这种情形持续了一个月,宁国公花捷决定侄儿应该疯够了,带领从人走进他房里,说了一个字。
「泼!」
一桶刚从结著浮冰的井里汲上来的水毫不留情地泼向花朝。
当时他身上穿著温暖的棉袍,像一尊泥塑木偶般坐在暖呼呼的炕床上,没提防到会有一桶冰水往头上浇来,在哗啦的水声响起的同时,惊人的寒意从他脑门往脚心里窜,花朝本能地跳下床,冻得直发抖,证明他不是真的泥塑木偶,而是具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再泼!」
第二桶水又泼了过去。
这次花朝闪了开,但仍然被部分的水泼到,他又惊又怒,瞪视向胆敢泼他水的人。
花捷挡在从人面前,承受他的怒气,诏气轻描淡写,「你醒了没?如果还没醒,我不介意多泼你几桶水。」
花朝激动的用手指向他,嘴唇抖了又抖,却连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我以为除了赵千慧以外,没有其他事可以刺激你,没想到一桶冰水也可以。」花捷故意在冰冷的声音里注入一丝嘲讽。
听到「赵千慧」三个字,花朝脸上的表情扭曲了起来,激愤的眼眸射出如炬的怒火烧向花捷,他紧握住双拳,似乎随时都想挥拳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