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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正泡在後院的水缸里。」夏拙儿没好气地回答。

  她闭上嘴之後,咬了咬下唇,阻止自己出声对老人家说出不中听的话。

  她想:再怎麽说,福伯的精打细算还不就是为了让两人的日子过得舒服些?她若是出言惹得他老人家不开心,那就太不是了……

  不过,让她拉著麻绳拖著病奴,由前院到後院这麽走上一回,还真是喘得她上气不接下气、冒了一身大汗。

  别看他全身上下只剩一副骨架子;事实上重得吓人,扛在肩上丢进水缸,更是让她喘了老半天。

  「泡水缸里?姑娘该不会是想淹死他吧?」福伯握著药草就想往後院跑,赶紧去瞧个究竟。

  他担心这姑娘性子直,该不会连脑筋也直了吧?

  「福伯,您别跑,当心摔著了,我可没气力再把您扛回房里。」夏拙儿见福伯停下脚步,才接著解释,「我先将那奴口扔进缸,然後再提咱们院侧涌出来的泉水注进缸里去,泡他个两天,那奴口身上的烂胀就会止住,这其间塞他点药草、米粥吃吃,他或许就会精神点了。」

  当初在匆促之下,向个老樵夫买下这山间的破落宅子,著实让福伯和夏拙儿後悔得三天睡不著觉。

  直到在院侧的石缝中发现了一股略带硫磺味的泉水,觉得那是个意外的好处,才稍稍宽慰了他们的心。只要贪著了点小便宜,他们就觉得划算了——虽然自从他们住下後,从没受过什麽需要泉水疗养的大伤……

  「还是姑娘聪明!还是姑娘聪明!」

  福伯开心地咧嘴笑著,皱皱的老脸红通通地。「是了,咱们院侧天然涌出的泉水水量是小,但水色米白,像乳汁似的,拿来泡伤口是再好不过的了。」

  「会死的救不活,会活的死不了,就看他的造化吧!」夏拙儿不抱任何希望地说著。

  她接过福伯手上的药草,摆摆手,「福伯,您今儿个跑东跑西的,也累了吧?快去歇歇去。」

  面对福伯时,夏拙儿便是标准的嘴坏心软。

  ×××

  「你听好了,福伯和我可不想养你一辈子,更不求你真能替我们做多少事,但欠了一件是一件,你以工抵全了,我就把卖身契还你,放你自由。」

  夏拙儿将剁得烂碎的药草搀和了点米汤,拿个漏斗塞进泡在缸里男人的嘴里,一勺一勺地灌药糜进去。

  她不是不耐烦,但动作却也不是顶温柔。

  「第一件,福伯花了五个钱把你买回来,所以等你身子好全了,就得爬上屋顶去替我们补瓦,一片都少不得喔!」

  她不管被灌药糜的人吞咽得顺不顺利,迳自一古脑地一勺一勺将药糜舀进漏斗里,觉得流量慢了,便拿木匙轻敲斗缘。

  当真因此噎死了,那就算是他的命数尽了吧!她如是想。

  「第二件,福伯那麽大老远把你扛回来,所以你得把蛀了的横梁钉牢、补强,顺便抹点防虫的樟木油上去。」她又想到一件她觉得顶重要的粗活,所以马上列为第二要紧的工作交代病奴。

  她胆子小不太敢爬高,也担心跌下来会摔断颈子,而福伯手脚不俐落且年纪也大了,更是禁不得摔,那些攀高爬低的危险举动,理所当然是要留给正泡在缸里养伤的仁兄罗!

  还有在吞咽吗?还有气吗?她端详著缸里的人。

  「第三件,福伯年纪一把了还替你到山里去找药草,所以你得把坍了的後墙重新砌好。」

  重砌倾塌的土墙原本是福伯说他得空时要做的活儿,现在既然买了奴,她当然是改要奴去做了。

  缸里男子的头无力地歪斜一边,她扶正他。

  「第四件,我冒著汗把臭兮兮的你从前院扛到後院放进缸里,所以你得将我们屋里歪脚缺板的桌椅修全。」

  敲敲打打的工作,福伯和她都不在行,她想,这奴虽正病著,但说不定刚好有一双巧手呢!

  这时,她倒真开始希望病奴不再是病奴,而是个身手健壮好使唤的工奴。倘若真的命短要死,最好等粗活儿都做完再死……

  「第五件,我一桶又一桶的提泉水倒进缸来泡你,所以你得把我们那一小片田的土翻好、种下菜籽,浇肥的时候到了,就到茅房里去舀肥按时浇灌。」

  那种臭兮兮的脏活儿不给奴口做,难不成遗留给自个儿做吗?她拨打著如意算盘。

  「第六件,我给你剁药草、灌米汤,所以你得……你得……呃,现下我还没想到要你做啥,等想到了再告诉你。」

  她偏著头东想西想,硬是想不到还有什麽工作要交代病奴做的。

  「不过呢,灌你一天是一件,可别忘了。」她会每天三餐不忘地谆谆提醒病奴,该还的恩要还、该偿的债绝不能忘。

  都已经忙和这麽一阵子了,她忽然开始觉得缸里的人若死了,有些可惜。

  「若,最後一口药糜了,你就在这缸里慢慢泡,明天我再来看你活了没,活了,就再灌你药糜;死了,就拖去扔了……」

  说到底,她还是不想麻烦事拖得太久,能尽早解决就得尽早解决。

  第二章

  连日来,天气忽晴忽雨,雨丝细细地洒在後院的瓜棚下。

  或许是泉水神奇,也或许是药糜成效,原本奄奄待毙的人不到几日光景,竟开始觉得气力正一点一滴的回到体内。

  眼皮子已经能睁开来,藉著不刺痛眼睛的月光,看见夏拙儿端著个碗,自屋里走了出来。

  她的脸上带著一抹红晕,好像是刚刚洗过热水澡的样子。

  乌黑的长发随随便便绾了个髻,拖著软底便鞋,穿著柔软的布袍,走动时,裙摆有时能盖住便鞋,有时又会把鞋面露出来。

  缸里的男人竟觉得她朝著自己走来的模样,实在是好看极了。

  也就是在此刻,他才真切地看清夏拙儿的长相。

  她的个子并不高,腰肢像细柳般窈窕婀娜;头发在月泽照耀下,显得既黑且软;脸孔有著瓜子样的椭圆,面如敷粉,有白有红,艳丽得像五月里盛开的芙蓉那般。

  「卜通、卜通」地,他竟心跳疾速起来。

  这倒让他明白了一件事——

  他的躯体正蓬勃地痊愈著!

  「你能睁眼了!」夏拙儿走近水缸,瞧了缸里的男人一眼。

  他瘦得就像是具瞪眼骷髅,散乱且肮脏的长发纠结成块,瞧他一口口断断续续的气竟日渐平顺,倒教她出乎意料之外。

  说脆弱是脆弱、说坚韧是坚韧,人命还真是奇妙得紧哩!

  「嗯……」他的嗓音虽仍如刀割砺石般喑哑,但总是能清楚的出声了。

  「咦?也有了声音了,福伯割来的药草到底是什麽仙丹妙药啊!这麽有用?」

  夏拙儿低头瞅瞅自己手里的那碗药糜,绿绿、黑黑、糊糊的,实在是有些恶心。

  她心里想的是:改明儿个要福伯去多割些回来,拿到市集里去叫卖,怕不大发一笔横财?

  「喂,你唤什麽名呀?」夏拙儿右手拿著小木匙在左手捧著的碗里画著圈地搅啊搅的。碗里不像食物的食物绿的愈绿、黑的愈黑、糊的也愈糊……

  她是这麽样打算:总是个活人,老是不晓得怎麽称呼也是麻烦,趁著他有了声音,问问也好。

  等了老半天,却不见他吭一声。

  「该不会是个傻子吧?连自个儿的名都不晓得……」夏拙儿蹙蹙她那两道月牙似的眉。

  「曲……曲……承胤……」有气无力,音量愈来愈小。

  「蛐蛐儿?唉!果然是个傻子才唤这种名……」夏拙儿叹了口气,语调里满是浓浓的失望。

  她好生遗憾,觉得傻子就算养得身强体健了,但脑筋不灵活,就不好驱使他做些细活了,说不定还成事不足败事有馀呢!

  现下,她只感到福伯和自己去救到了他,是件很划不来的赔本生意。

  「曲承胤!」

  每每与她对话,他就又是一口浊气上涌,他真不知道自己最後是要让她给「气活」还是给「气死」?

  「喔!」趁著他张口,她便将一匙药糜填进。

  「唔……咳……呕——」

  「喂!曲什麽胤的!你怎麽呕出来啦?脏死了!」

  夏拙儿完全不反省是因为自己的动作粗鲁,所以曲承胤才会因一时吞咽不及就给全呕出来。

  曲承胤又急又气,边呛边咳边暗地里埋怨起夏拙儿。

  虽说她每日一定会记得来喂他药糜,但总是既不定时也不定量,动作也丝毫不见体恤病者的温柔,实在教他难以衷心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咳完了没?咳完了就继续吃吧,你早点吃完,我也好早点回房去睡。呵——呼——」话头未了,夏拙儿便强调似的打了个呵欠。

  曲承胤大有虎落平阳让犬欺的挫折感,但他仍是忍住气,一口一口地吞下她喂过来的药糜。当务之急,痊愈为要!

  她用小木匙刮刮碗底,将最後一口药糜喂进曲承胤的嘴里。

  「好了,吃完了,我总算能去睡了,终是秋末了,入了夜,这风凉得讨厌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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