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维贞警觉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晶晶说着,眼睛再度感到酸涩,方寸间贲涨着自怜。
"好没用,一点都不像我。应该扑过去赏他几拳,再考虑要用什么样的精采词汇问候他全家老小,而不是可怜兮兮地拜托他出去……"
"你可怜兮兮地拜……"维贞惊讶地哽住话。
"我就说你不会相信的……"晶晶的语气是自嘲的、落寞的。
"他凶你吗?不对,你是吃软不吃硬,他凶,你会比他更凶……"
"所以我说自己没用。人家几个眼神看来,我就揪心地眼泪汪汪,无法面对他。"
"晶晶,难道你……"
"别谈我了!"她烦躁地打断好友的猜测,不愿面对她话中的可能,语调尽可能地显得活泼。"告诉我你和德雷的事。你说他跟你求婚,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等德雷把事情处理好,就会回来接我。"维贞嗓音一顿,"晶晶,真的不需要我回去陪你吗?"
"不用,不用……"她迭声拒绝,故意用一种打趣的语调说:"我才不想被你的德雷追杀呢!我记得他的打手……"想起来还余悸犹存,那铁钳般的手掌!
"你是指冷边吧?"维贞吃吃笑道,"他外表是凶悍了些,其实人很好的。他不仅是德雷的保镖,也是他的好友,我还想要介绍你们认识呢……"
"别乱点鸳鸯谱了!"听出她的用心,晶晶忙着推却,"那种铁腕硬汉我消受不起,麻烦找个斯文一点的,迷人一点的……"
"就像……"维贞打断她,意味深长地拉长声音,没继续把话说实。
晶晶也不容得她把话说实,仓皇道:"不跟你说了,我脸上还贴着面膜,你快去陪德雷。"
"晶晶……"维贞叹了口气,"别难为自己。"
一阵战栗蓦地窜遍全身,晶晶眼眶潮热,喉头又乾又熟。
维贞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她没有忘记何明哲。
晶晶困难地吞咽着口水,哽咽地回答:"你也是。"
"嗯。"维贞明白她的意思,两人都曾在感情的路上重重跌过,互相扶持才能走到现在,没有比对方更了解自己、疼惜自己了。
"有事再联络,拜。"
缓缓挂下电话,晶晶撕掉脸上的面膜,就像撕下这十一年来戴上的面具──假装那段记忆不曾存在,假装没遇遇那个人,更假装不曾为爱受伤……她是个开朗自信、不识伤心滋味、没尝过遭人始乱终弃的绝望的快乐单身女郎,直到明哲猝不及防地重现眼前,她的面具终于龟裂。
是该放下了……
真正地放下。
想归想,她能做得到吗?
目光悠忽地投向地板上的枕、被,那是他存在的痕迹,即使把它们全都丢给焚化炉烧……成灰亦难磨灭他到遇这里的记忆。
而记忆如果不疼不痛,就不会在心底累积,累积成某种沉重、揪心的痛楚,每当想起他的名字便凌迟她一遍。
这种身心被割裂的痛苦,他知道吗?
而这次的重逢,是云影偶然飘映过波心,还是有什么意义?
晶晶茫然了。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与其待在家里胡思乱想,不如出去走走,换个心情。
想到做到,晶晶换上荷叶边与珍珠交织的宽领米色棉质衬衫,搭配驼色及膝裙,足蹬一双米色低跟鞋,手拿浅色的手提包,在穿衣镜前慢悠悠地转一圈。
只见镜中佳人,一头如云秀发绾在头上,露出纤细的天鹅般颈子,烦口上的颈窝肌肤光洁白皙,修长的身材窈窕动人,充满都会女郎的迷人风采。
目光继续挑剔地审视着镜里的鹅蛋脸庞。修得浓密有致的黛眉不需眉笔来画,绵密的长睫倒是用了睫毛夹稍加定型,眼皮上轻轻刷上淡金色的眼影,眨动间,添加了几分娇柔媚丽。
颊肤则在化妆品的帮助下,更显晶莹剔透,双颊嫣红动人,没喝鸡精便拥有不错的脸色,全靠腮红的神奇效果。
樱唇点上唇蜜,水水动人,这模样就算不能颠倒众生,也足以让自己心情愉快了。
晶晶对镜中人绽露出自信的笑容,提着皮包出门去。
她先到一家五星级饭店享用套餐,接着逛到东区的百货公司,以消耗一餐中饭累积的卡路里。
今天本该跟维贞一块消磨时间,如果她在的话,两人会起个大早,参观市区一两家博物馆或美术馆,这几乎是维贞的习惯,就不知道那个德雷会不会陪她做这些事。
想到这里,晶晶的情绪像走下坡路一样往下跌去。虽然为维贞能寻觅到理想对象而开心,但一想到维贞的德雷是名老外,维贞要是嫁给他,便要搬到国外去,心情便开朗不起来。
少了维贞,她会很寂寞的。
维贞在几年前也曾离开过台湾一阵子,到纽约求学,那段鱼雁往返、通国际电话的日子,若不是有惠卿姑姑时时关怀她,晶晶觉得自己一定很难熬过去。
她表面上是个活泼开朗的人,也认识不少朋友,但知心、交心的唯有维贞一人。尤其是她外婆过世后的那段日子,晶晶承受失去亲人与失恋的打击,全靠维贞安慰,才度过低潮期。
后来她随母亲梁彩霞搬到台北,选择半工半读完成学业,期间仍跟维贞保持密切往来。
彩霞在晶晶十八岁那年嫁人,跟随丈夫移民到夏威夷,把梁婆婆过世时,保险公司的理赔金全数交给女儿,用来缴付她以晶晶的名义购买下来的公寓的银行贷款,以及未来的生活费用。
临行前,母女俩有了首次交心。
那时候晶晶才明白,母亲并不是故意冷淡她和外婆。
"我生你时才十八岁,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当人母亲。"彩霞回忆往事,神情百感交集。"邻里间指指点点,都笑我未婚生子……当时我好恨,恨你的出生让我成为笑柄,恨你外婆坚持要我生下你,毁了我的人生……但我更恨的是,你父亲……说好那趟出航回来就要娶我,却葬身大海……"
晶晶一直记得母亲说话时挂在哀愁的脸庞上的那串泪,多少爱与恨就在其中。轻信了良人的许诺,盼着归期时的嫁约,等到的却是他的死讯,光是这沉重的打击已是承受不住,遑论还要负担一条新生命,那时的她还不到十八岁,却得面对人生的第一场幻灭。
同样的心情,晶晶经历过,更能体会了。
"你父亲的噩耗传来时,我已经怀了两个月的身孕。你外婆说,我不要,她要,所以你的命是你外婆留下来的。"
这点晶晶是早知道的。
"做完月子后,我一个人到台北……一个只有国中学历的女孩,能找到什么好工作?我三餐饭都吃不饱,更别提赚钱回去了。后来半工半读,拿到二专的文凭,在朋友的介绍下,进入保险公司当寿险业务员,经济情况渐渐稳定下来……可是每次回去看到你……我心里就难受,你长得像你爸爸,好像,好像……"
"妈……"
母亲的神情哀戚得令人心怜,晶晶再也禁不住胸臆间涨满的孺慕之情,抱住她。
泪水也不知是从哪双眼流下来的比较多,泛滥着两张靠在一块的脸庞,多少年压抑的情感如溃堤的潮浪一泻千里,洗去了母女间的隔阂。
"对不起……妈妈不是不疼你,只是看到你就想起你爸爸……我没办法呀……"
"我明白……"
"接到你外婆生病的消息时,我正在洽谈一笔大生意,只要谈好这笔,我就可以获得升迁,有能力把你们祖孙接到台北,可是你外婆……我不知道有那么严重,想尽孝已经来不及……"
"妈……"
情绪一旦溃堤,禁也禁不住,晶晶比任何时候都跟母亲的心贴近。
母女俩同样有着倔强的个性,也同样的怯懦。
在不许自己回头为过往伤心的坚强下,其实是一颗不敢正视逝去的时光划在胸上那道丑陋伤痕的怯懦的心。
等到一切都来不及了,只能抱着满腔的悔恨。
晶晶不愿和母亲之间,演变成那样的局面,她选择宽谅母亲,祝福她走出失去的悲痛,追求到幸福。
至于自己的幸福呢?
不是没人追求,却总是敞不开心门接受。
说得好听是缘分未到,实际上是忘不了……
晶晶悚然一惊,那个想要遗忘的名字又浮现脑中了。
体力像是被这意念抽光,双腿酸软了起来,晶晶失去逛街的兴致,索性打道回府,却在大门前被一声呼唤拦截下来,全身一僵。
街灯下,明哲挺拔的身影自对面的餐厅急急跨步出来,晶晶忘了逃走,痴痴地想着他穿那件米色的衬衫搭铁灰色的长裤,让原本就身长腿长的体格更显得挺拔修长、器宇轩昂,自己的头发也不知有没有乱,脸上的妆……
一股自我厌恶的情绪陡然冒出,她又惊又慌地撇开脸,颊肤上热辣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