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明哲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晶晶把我送花的事,也告诉你了?"
"你们的每件事我都知道。"维贞回视他的眼神,带着一抹锐利,"甚至包括你不知情的。"
听出地话中有话,明哲的表情更专注了。
"什么是我不知情的?"
维贞没有立刻回答,端起茶杯轻啜着钱妈泡的莲心茶。这是她跟晶晶去参观故宫博物院时买的,芳香的蒸气不断上升,使得视线有些朦胧。
她轻眨着眼睫,深思的眼光透过茶杯上缘氤氲的雾气打量明哲,像是在评估,也像在考量。
晶晶为她做这么多,自己是不是也应该投桃报李呢?
维贞思忖着。
和德雷行过婚礼后,她就要随他定居法国,到时候晶晶又是一个人了。
没有人会比她了解失去她的晶晶有多寂寞,表面上乐观活泼,内心却是封闭的,只允许极少数的人进驻。自己始终是有幸住在里头的一个,眼前的明哲虽然曾被邀请住了进去,如今却被排拒在晶晶的心门外。
她看得出来,明哲渴望能再度住进晶晶心中,然而,那道心门太坚固了,没有外力的帮助,他一辈子都进不去。
而她就是最有力的外援。问题是,她必须先确定明哲的真心,确定他不会再度伤害晶晶,会用全部的力量保护她,今生今世都不会辜负她,才肯帮助他寻到钥匙,打开晶晶的心扉。
"你还爱着晶晶吗?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变过吗?"放下茶杯,维贞锐利地看进明哲眼中。
"我还爱晶晶吗?"沉痛的自嘲闪过他脸庞,声音听起来格外地沙哑,"那就好像在问地球是否仍绕着太阳转动一样的多此一举。不,我从不怀疑自己爱着她,从以前到现在,甚至以后,我都可以确认这点。"
"不是我要怀疑你,而是……你跟晶晶分开了十一年。就算初恋对你是刻骨铭心的,可这十一年来,你都没有交过其他女朋友吗?为什么你会这么确定,你还爱着晶晶?"
维贞的每个质疑,都似佛寺里巨大的撞锤撞击着钟面似的在明哲胸怀里嗡嗡作响不绝。
他的表情恍惚了几秒,唇角苦涩的扬起,"我不怪你提出这样的质疑,毕竟连晶晶也不相信我……"
"或许是因为你说得不够清楚。"
像被一道雷电打中心头,瞬间照亮了他晦暗的心谷,明哲眼里升起一抹领悟。维贞说得没错,他的确是说得不够清楚。
"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吗?"维贞眼光往旁边一溜,因注意到客厅入口的异样而浮起神秘的笑意,注视着明哲的眼光充满期待。
"当然愿意。"他吞了吞口水,脑中快速闪过过往的一瞬瞬回忆,十一年的光阴在回想时,短如一瞬呀。
"十一年来……我的确没有交过其他女友。"
"不会吧,老弟!"德雷忍不住吹了声口哨,表情不可置信。"敢情你都住在修道院吗?"
"我没住在修道院,我住的是纽约。"他严肃地保证。
"我不相信!"德雷仍是惊呼,"除非你住的纽约,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纽约。"
"世界上还有第二个纽约吗?"明哲打趣地问。
"的确没有。"德雷耸着肩回答。
"我们回到正题吧。"维贞丢给德雷一个警告眼神,要他别再插嘴了。"别说德雷无法相信,我也很怀疑。纽约是个五光十色的城市,你搬到那里时,不过才十几岁,这种年纪的孩子多半是好奇的、好动的,你就……没有动过心吗?纽约应该有不少美女。"说着,她横了德雷一眼,似在暗示他是了解这点的。
"或许是因为我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享受这城市的五光十色,领略那里的美女吧。"明哲的笑容充满苦涩。"晶晶一直怪我在离开前,没来得及跟她告别,却不知当时的情况有多急迫,我也是在最后几天才知道母亲办好手续了……"
"也不全是这个原因。"维贞插嘴。
"还有什么原因?"他急迫地追问。
"我等一下再说明,你先把你的部分说清楚。"
"嗯。"他没有勉强她,眼神恢复迷茫,专注地捕捉掠过脑海里的回忆。"家母急着办好手续,带我到美国,是希望能藉此挽回家父的心。她发现家父在纽约,与事业夥伴发生婚外情。可是我们到了后,不管母亲如何恳求,我和大姊苦口婆心地劝说,家父仍坚决提出离婚要求,母亲受不了这个打击,崩溃了……其实她一直有忧郁症,我们却不知道……"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因难言的悔疚和悲痛而哽咽地停住。
客厅的气氛登时弥漫着感伤,静寂中,好像有听见一声急促而轻微的抽息,然而明哲太过沉溺在往事里,并没有听见。
过了许久,明哲平静下心情,再度启齿,"这件事惊动了我爷爷和舅舅前来美国……可是,不管他们怎么劝,爷爷甚至撂下重话说,何家没有离婚的子弟,父亲若想离婚,就不再是他儿子了,父亲仍一意孤行……事情闹了足足两年,却以大家都没想到的结局落幕……舅舅找的律师替母亲打赢了官司,如果父亲坚持离婚,将要付出大半的财产做为代价,父亲大概是认为划不来,暂时打消了决定……后来,他那段婚外情也不了了之,只是陆续还有新恋情……"
维贞可以从明哲脸上那抹不知该哭、还是笑,却又像是嘲讽、挖苦的表情,看出他对他父亲的作为有多么不齿,却碍于人子的身份不便谴责,他的悲痛、无奈和无助,全都写在脸上。
"令堂呢?"她忍不住关心。
"我母亲……"他吸了吸鼻子,唇角街起一抹苦乐参半的笑弧,"崩溃以后,她一直住在疗养院,直到两年前才痊愈。她病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跟父亲协议离婚,展开新生活。半年前,她再婚了,嫁给她的心理医生,到现在都遇得很快乐。"
"那你呢?这十一年来,你过得快乐吗?为什么没想过要回来……找晶晶呢?"
明哲没有立即回答,一股酸酸热热的情绪自胸臆间弥漫上眼睫,堵住了喉头,连呼吸都不顺畅了起来。脑中的情绪更是混乱、缥缈,一时之间,整理不清。
"何……"维贞顿了一下,声音刻意低柔,"不介意我直接唤你名字吧,明哲。那段日子你一定不好过,是不是?"
他眨去眼中的湿熟,注视她,声音轻轻落下,"说不好过……太轻描淡写了。那阵子我跟大姊简直活在地狱里。大姊是最早发现爸爸有外遇的人,跟我母亲通风报信,看到母亲崩溃,她自责颇深,自己都必须去看心理医生了,照顾母亲的责任便落在我头上。在这种情况下,尚未成年的我有可能放开这些责任,回去找晶晶吗?何况那阵子……我既要适应美国的生活,还要照顾母亲,心里真的很苦,那种压力下,别说想到晶晶了,我连自己都没法想……男女之情对当时的我太奢侈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应付生活压力,咬紧牙关,走一步算一步……"
"那你这次回来……"
"我没办法骗你说,决定回来是为了晶晶。"他诚实地回答,"也无法昧着良心告诉你,这些年来我时时刻刻想着晶晶。生活太苦了,来自父母的压力,来自课业的压力,来自我想摆脱必须仰靠父亲的金钱过日子的压力,压榨了我对晶晶的思念。我只能一直向前街,直到我摆脱这些压力──直到母亲康复,直到父母离了婚,直到我有赚钱养活自己的能力,直到母亲和姊姊不需要我,能活得自在快乐,我才有办法想到自己。然后,爷爷说他希望我回来──这些年来,若没有爷爷和舅舅支持我们母子三人,我们早就遭父亲抛弃,我岂能辜负他的期望!他年纪大了,想要长孙能在他看得见的地方,所以我申请回来……"
"也就是说,你这次回来,不是为了晶晶。"
"晶晶的确不是促使我回台湾的原因。"
"那你如何确定,你还爱着她,甚至说,不怀疑自己爱着她,从以前到现在、以后,都可以确认这点?"维贞探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明哲思索了一会儿,吟哦似地回答:"曾看过一首诗,大概是这么说的:虽然你我的情感,曾经长久地失踪,但是它没有死,几片新鲜的叶子,仍旧悄悄活在禁锢的夹缝里。"
"这是一位大陆诗人写的,我也看过。"维贞随即心领神会。
"嗯。"他不置可否,"我对晶晶的思念和情感,差不多就是这首诗说的意思。囿于我家里的事,暂时封存在我心底,就像睡美人被施了魔法,暂时的沉睡了,只要命定的王子前来吻她,就会醒过来。我回台湾后,去看过我乾妈,当乾妈提起晶晶曾去看过她,询问我在美国的联络方式,那一瞬间,心里封存的对晶晶的爱就像被王子吻醒的公主醒了过来。可茫茫人海,晶晶的旧居不知什么时候被拆掉,替代的一栋栋公寓,我的相思无处落实。没想到几天以后,会在PUB遇见不省人事的晶晶,所有的感觉才完全苏醒。我确定自己还爱着她、渴望她,晶晶却连认出我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