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这样的心情下……她只有投降的份,而她……是绝不甘心投降他的!
这男人……这个自称是何明哲的男人,如果他就是何明哲,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是她要怨恨、视为仇敌的人,她岂能向他投降,岂能轻易地原谅他施加在她身上的伤害!
不,不可以,不可以……
"你走!请你离开……"以为该是满怀怒气的咆哮,却软弱得如一声乞求,可是她不在乎。"让我静一静!"
"晶晶……"
"求求你……我不能……"她抱住头,那梗在喉头难以成声的伤痛,使得她颤抖的背影看起来好脆弱,彷佛轻轻一吹,便能被击倒。
这副模样教有千言万语想说的明哲再也开不了口,他除了叹息,还是只能叹息。
"我先离开,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
话声落下后,轻微的脚步声渐去渐远,隐约可以听见开门声、关门声,之后的许久,静寂的空间里只有空调与风扇的转动声,晶晶紧张的情绪倏的松弛,她抬起头,果然房里只剩下自己了。
何明哲离开了。
有恍惚的片刻,她很想当他的存在是一场恶梦,然而地板上那叠好的抱枕和凉被却提醒她那不可能是梦。
真的是他。
那个早就在十一年前,走出她生命,留给她刻骨铭心伤痛的男人,再度出现,依然拥有扰乱她心灵的力量。
这个领悟甚至比他的出现更加地打击她,晶晶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直贯到脚底,几乎要冻结了血液。
为什么会这样?
她以为……不去想,便能遗忘,现在发现所有的努力都是枉然的,永远都回不到没遇见他前的平静。
因为早在相遇的那刻,早在情不自禁爱上他时,他对她的温柔与伤害,都成为她生命里的一部分,存在于她的血脉中,不管她如何努力遗忘,记忆都清不乾净了。
那些久远的记忆就像树木体内的年轮永远无法消除,只是隐藏起来,一等他再度闯进她生命里,沉埋了十一个年头的往事轻易被掀开了,空气中彷佛有浓浓的尘沙扬起,那些她以为模糊难辨的记忆却扑扑地涌冒出来,不容她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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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晶还记得初次见到明哲的那天天气有多热。
下午四点的天空,蔚蓝无云,她骑着三轮车踩过烫熟的柏油路面,一路上都可以闻到混合著柏油味的闷热暑气,而斜挂西天的烈阳余威不减,毒辣的阳光不留情地投射而来,虽然头上戴着斗笠,身上穿着长袖,手上套着麻布手套,脆弱的皮肤仍被阳光晒得发疼,汗水涔涔而下。
"晶晶,累的话,换我踩。"
坐在身边的老妇人不时伸出枯瘦的指掌捉着挂在晶晶颈上的毛巾为她拭汗,另一手摇着蒲扇试图为闷热的空间制造一点清凉。
"我不累,外婆。"晶晶挤出笑容。
外婆这几天都不舒服,还从早到晚踩着三轮车出去收破烂,好不容易她打工的美发店今天放假,她不忍心看外婆撑着病体在这种天气下出门,便主动提议要帮忙。
"难为你了。再撑一下,过了转角,王太太家就到了。"老妇人眯着眼张望前方,像是在确认目的地方位,蜡黄的脸上浮着慈祥的笑意。
"嗯。"晶晶擦去快掉进眼睛里的汗水,用力点了一下头。
这里是靠近大学区的巷子,两旁的宅邸全是独门独院,虽然有几家种有高大的乔木,浓密的树荫却遮不到马路上来,怪不得沿途都没看到人,有钱有闲又聪明的住户,都宁愿躲在家里纳凉,有谁会想出来晒成人乾?
只有他们这种苦命人!
晶晶不是没有怨恨,但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再多的怨恨也改变不了人世间的不公平,日子还是得过。
认命地踩着三轮车,握牢车把向左转,前头也有两排附有庭院的透天厝,晶晶听从外婆的指示把三轮车停在左手边第二栋屋子前,自己先跳下车,再绕到另一端扶外婆下车。
"王太太人很好,每次只要整理好一些可回收的废弃物,都叫我来收。昨天还特别打电话来交代,约我这时间来。"老妇人笑眯了一双刻满皱纹的眼睛,喜孜孜地道。
晶晶看着外婆皱缩的嘴唇往上扬,常常不明白何以小小的恩惠,便能让一生穷困的老人家如此开心。
只见她伸出枯枝般的指头往镶嵌在大门旁的电钤一揿,啾啾的鸟鸣声传了开来,晶晶估计大概等了十来秒,对讲机传来一阵温和的声音。
"哪一位?"
"太太,打扰您了。我是收破烂的梁阿婆。"老妇人殷勤地上前回答。
"是梁婆婆呀,请进来。"
银色的大门喀答一声,梁阿婆带着晶晶推门而入,三轮车就留在外面。
同一时候,王太太也自屋内走出,她是名三十多岁的妇人,亲切的笑脸如满月般盈满,穿着宽松家居服的身材白晰圆润,朝她们迎了过来。
"梁婆婆,日头这么毒,还请你来,真不好意思。"
"您太客气了,这种天气,我们早就习惯了。"
习惯吗?
晶晶不认为这种气温下有谁能习惯得了。
幸好王家的庭院有座葡萄藤架,浓密的绿荫将炽热的阳光挡了大半,人站在下面,连风吹过来都清凉了不少,使得脑部的晕眩感减轻了些。
"先进来,我煮了一锅绿豆汤,来喝一碗。"王太太边说,边将目光投向晶晶,"这一位是……"
"您别忙了。"梁阿婆先是客气地推辞,接着介绍道:"这是我外孙女晶晶,来帮忙的。"
"真乖呀。"王太太的语气充满感慨,"不像我儿子、女儿,要他们做点事,直比请神还要麻烦。"
这是因为他们有你这么好的妈妈呀。
晶晶脸上面无表情,心里却深深沉淀着丝丝悲怆。
"您家的小姐和公子是好命呀。"梁阿婆微笑地回答。
"那倒是。放暑假便跟我要求去游学,两个全送到加拿大,六个星期下来,比念个大学还贵。"王太太摇头叹息,"不提他们了,出去便像丢掉,难得想起他们的老爸、老妈,连电话都懒得打。来,我们进屋里喝碗绿豆汤。"
"太打扰了。"梁阿婆推辞着。
看出老妇人的顾忌──不想一身捡破烂的气息弄脏了主人家的华屋,虽然她们临出门时,才换上乾净的衣服,王太太倒没有坚持。
她指了指放在前廊遮荫处的雕花铁制桌椅,折衷道:"去那里坐一下吧,我把绿豆汤端出来。你瞧瞧,晶晶一张小脸蛋都晒红了,累得满头大汗,你自己不累,也要让她休息。等喝完绿豆汤,再把我堆在角落的回收废弃物装上车也不迟。"
"谢谢太太。"梁阿婆心疼外孙女,便接受了王太太的好意。
祖孙俩在椅子上坐好,王太太打算回屋里拿绿豆汤时,一阵温雅清朗的呼唤忽然传来。
"王妈妈。"
"是你呀,明哲。"王太太循着声音瞧去,看见好在隔壁阳台打招呼的少年,笑咪咪地回道。
晶晶好奇地打量去,毫无防备地与少年看来的眼光对个正着,视线陡然失了焦,刹那间,像在夏夜里看到流星,一道光碧银银的飞过她心中,但她还来不及许愿,那道光已闪开。
"你们在忙什么?"
那好听的声音沙哑了些地传来,晶晶感到一股烧灼感自胃部迅速蔓延向四肢百骸,亿万个细胞随之晕眩,一颗心登时跳得像打鼓一般,呼吸又浅又急,她是中暑了吗?
不不,千万别在这时候中暑,别在这名有着好听声音,与一双迷人星眸的男孩子面前中暑。她还没看清楚他的模样,可是视线好模糊喔,阳光又太过灿烂,她只能隐约瞧见他微微抿着的唇似笑非笑的往两边划开,心儿怦怦乱跳。
"没什么啦。"王太太显然也抗拒不了少年阳光般的魅力,笑容更加的甜蜜,颊上泛起晕红,吃吃地笑道:"就是整理了一些家里的旧报纸、旧书,瓶瓶罐罐、旧衣服,还有坏掉的电器用品什么的,给梁婆婆收去卖。"
"喔。"他偏了偏头,两道分明的眉扬了扬,明亮的眼眸朝祖孙俩照来,登时给人一种清水拂来的舒畅感觉。"我前阵子也整理了一些过期的报章杂志,还有旧书,一起请梁婆婆收去,可以吗?"
那声音也如清水,而且是被阳光照暖的清水,沁入人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温暖受用。
"当然可以。"王太太笑吟吟地回答,"你也顺便过来喝绿豆汤吧,王妈妈还有加西米露喔。"
"谢谢王妈妈,我一会儿就过去。"那张给人明朗俊美印象的亲和脸庞朝楼下的人点了下,便转向屋里消失。
但一直到王太太为梁家祖孙盛好绿豆汤,冰冷香甜的滋味充满晶晶口腔和胃部,少年都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