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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交代了卫生所请假的事,晴铃挂掉电话,才想起大哥到邱家主要是取她从新竹为他带来的一批书,都锁在她的房间内,真糟糕!

  要不要再打一通解释呢?算了,明天回台北,立刻送书到大哥住处就是了。

  少了牵挂,晴铃就以额外假期的愉快心情,和雨洋、秀平找个饭馆用餐。

  「我先讲哦,旅舍吃饭的钱都我付,到时报永恩的帐就好。」晴铃周到地说。

  「那怎么好意思呢?今天都是因为我的私事……」秀平说。

  「姨丈借车也就算永恩公事了,别担心,他不差这些钱的。」晴铃凭心说,每年邱家都有大笔慈善捐款的支出。

  「钱由我出。」雨洋插嘴。「车祸是我造成的,才会多这笔吃住的费用,不必公私不分地扯到永恩。」

  又来了,爱面子的男人!他以为他做什么发财的行业吗?旅舍钱可不比几粒水饺,真不会省!晴铃说:「车祸我也有责任,不是你的错。而且于公于私,这都是我和赵太太的问题,是我们请你帮忙的。」

  「正如赵大嫂说的,这件事只有私没有公,不该假公济私算到永恩的帐上。」雨洋坚持。

  嘿!还教训人呢,晴铃瞪着他说:「好,不要永恩,我个人付可以吧?」

  「我说过我付。」他迎着她的视线,带几分嘲弄:「妳是怕我穷,出不起吗?放心,如果没有钱,我不会打肿脸充胖子的!」

  哼,才不信你出狱五个月能存多少钱?到时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就有好戏看了!晴铃故意以不高兴的表情说:「你爱出就出吧!」

  旁观的秀平全然胡涂了,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都是忙着推卸责任,晴铃和雨洋却互相抢着揽责付钱,其中的微妙曲折,又岂能为外人道?

  一个是千回百转为对方着想的情,一个是在欲望尊严中挣扎的意,彼此旋着、绕着、圈着、绞着,成长长的一条锁炼,等发现时,恐怕是难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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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的夜非常静,静得彷佛可以听到大海的潮声,哗哗一波接一波,但海其实还远着呢,她只是张耳到极至,想捕捉雨洋的足音,因此吸纳了所有气氤的流动。

  晚饭后,猪仔货车司机被老板急催南下,拜托雨洋帮忙换轮胎,两人借了手电筒,蒙闪两束光往出事的省道走去。

  很冷呢,尤其这靠山的地方,霜已结在草叶上,雨洋的薄夹克够御寒吗?

  旅舍的棉被灰脏带异味,摸起来湿黏黏的,晴铃不太敢盖。家里女性都有程度不一的洁癖,外宿时必自备寝具,至少也带条床单小被的,今晚什么都没有,大概很难入眠了。

  秀平先是哄着有点不舒服的敏敏,实在太累了,母女俩已经呼呼大睡。

  晴铃坐在床上聆听每个动静,狗吠月、风卷地、叶穿巷、足木屐、低哺语,许久许久,笃、笃、笃……终于有朝她心上走来的沉稳脚步了。她知道是雨洋,进了还敞着的旅舍大门,来到长廊左边第四间,她隔壁的房间,开锁再扣锁。

  憋了一天话很难受,不找他说说,恐怕失眠还要再加头痛。

  「叩、叩、叩。」她动作很轻。

  里面迟疑了一下才应门,雨洋脸色显苍白,唇缺血色,下巴刚冒出的须根一片青黑,他是冷到了。尚未开口,晴铃先跑回房间拿方才装满的热水壶,还有晚餐吃剩下包回来的卤蛋豆干。

  「你得暖暖身体,热水灌下去,才不会感冒。」似乎不必理由了,她直接走入他的房里,用自己的手帕擦茶杯,再倒水,放在香味犹存的小菜旁边。

  这正是雨洋需要的,晴铃温慰人心的能力,他不是第一次领教,也懒得再做徒劳且自虐的抗拒。护士天生爱照顾人,不是吗?

  他顺手关上门,想想,又留一道小缝,以减少暧昧的感觉。

  这房间一样小得只够放一张床、一方矮几、一把椅子、一个塑料橱。晴铃坐在离床最远的椅子,看他咕噜噜喝下杯里的水,身上血脉活络起来。

  「你们轮胎换好了吗?」她问。

  「换好了。司机先生说今夜猪仔没载到,明天南部猪价会受影响,幸好他不像我们车子陷到田里,否则就要等拖车了。」他坐在床边看她,又说:「很晚了,妳来做什么呢?」

  「睡不太着,给你送热水和点心呀!」她说。

  「谢谢。」他简短说:「快十二点了,妳应该回房了。」

  目的还没达到,怎么能走?她赶紧说:「你真厉害,会开车又会修车,你是在哪儿学的?军队里吗?」

  喝人家的水,雨洋只好回答:「军队里什么人才都有,我又爱摸机械零件的,跟着长官们混几年,也就学会了。」

  「你到底在军队待几年呀?」他肯说,晴铃就进一步问。

  「我也记不清了,我一直跟着二哥,得问他。」他说。

  「至少晓得几岁离开军队吧?」她不死心。

  她是来查底的吗?但因为那浅浅的笑窝,他仍答:「二十岁。」

  「然后呢?」她微笑。

  「然后?」他皱眉。

  「二十岁以后呀!你把开车当成职业了吗?」她说。

  他最厌恶身家调查,通常都会一声不吭没好脸色。也许因为这陌生地方的夜,也许因为她询问方式的天真,雨洋降低戒心说:

  「我很想,但二哥不准,所以成了流亡学生,以同等学历去念大学。」

  「你念过大学呀,就说气质不同嘛!我猜你研究机械,对不对?」真的有些意外,见他不再响应,下面就更需步步为营,她说:「再然后呢?大学毕业了又回来开车吗?」

  他放下茶杯,表情逐渐冷硬,终于明白那可爱的笑容之后包藏的心机了!

  她总是蹑足四周,处处伺机,欲窥探他秘密的核心,以填喂她千金小姐无聊的好奇心理,他怎么还任她长驱直入呢?

  晴铃很清楚那张不愉快时太阳穴会浮筋的脸,她可不想被他吓到,干脆直说:

  「我都知道了!刚刚会客的时候我不小心听到赵先生和赵太太的谈话,他们才告诉我,你曾在『里面』待了快四年。」

  他真的生气了,整个人武装和封闭,极疏远敌意的,立刻要下逐客令!

  「范雨洋,拜托你不要摆出那可怕的样子!」晴铃努力保持镇静,嘴里喃喃念说:「我绝不会因此而看轻你,就像赵先生一样,我认为你们都是无辜的好人,不会因坐过牢而改变你们的价值……人生遇到挫折没有关系,勇敢站起来,重新开始,又是顶天立地的一条好汉……」

  「陈小姐,妳是在对受刑人发表演说吗?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来怜悯训示我们这些可怜人吗?说得真好,我该大声为妳鼓掌!」冒火了,而她那些八股学舌的话更如火里添油,他咬牙说:「妳很满足吧?以妳的聪明才智揭开所有的秘密,一个神秘的范雨洋,也不过就是个刚出狱的犯人而已!接着妳还想挖什么?想弄清楚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杀了多少人、抢了多少银行,是不是?」

  晴铃明白人皆有自尊,也学过一些邻里访谈的技巧,但雨洋的自尊心又过强,浑身碰不得的刺,体认到这个事实,只更心痛,泪在眼眶里汪着。

  「我……我……只想知道,那四年,有没有人来探望你……像今天赵太太和我去探望赵先生一样,带吃的穿的用的……我记得范老师一直生病,不一定能去看你,你那四年还好吗?」她说着,他没阻止,不知不觉又一大段;泪可不许掉下来,雨洋不会喜欢的。

  「知道了又如何?好不好又如何?」他声音有些不稳。

  「我只希望自己早点认识你呀,四年前我在防治院就见过范老师了,偏不晓得他有个堂弟,真奇怪呀……」她继续着:「如果认识你,我一定常常来看你,走那段长长的柏油路,带你爱吃的汤圆、海鲜,送你想读的书刊诗集……我还会写信给你,告诉你外面所有的事情,直到你出来……」

  雨洋从没有这种崩落的经验,他几乎相信她的每一句话。

  她如星如月漾水的眸子,彷佛一把利剑,刺穿他的盔甲,命中心脏,凡是能保护他的都碎裂,对她,他已没有招架的能力;男儿长城,她可在一秒之内攻陷。

  「都已经过去了。」他勉强成声。

  「有没有人来探望你呢?」她坚持问。

  「我们这种政治犯不比一般刑事犯,有时连至亲家人都远远避开,怕受牵累:我二哥因感染肺病,才没有被拖下水。所以,敢来看我的人并不多。」她眉更深锁,他又说:「不过,天底下仍有至情至性之人,我有几位结拜兄弟不时会来探监,还在外面为我奔波脱罪。比如妳姨丈邱先生就是很有情义的人,素昧平生,愿意为我担保,给我一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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