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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有黑影闪过,她急急奔去开门,扑在进来的人身上。

  雨洋稳住她冲来的重量,四天不见,思念在这一刻得到舒缓;但缓过后又是另一种渴望,手下滑柔软盈实的肌肤,鼻底比花醉人的清香味,他的唇触及她嫩柔的脸颊,要到颈骨最深处--突然,她推开他!

  「看!红豆糯米汤圆!虽然不是蕃薯做的,但冬至还没到,我可跑了好几家市场才找到。」她由小煤炉上的锅子,舀了一碗给他。

  这就是爱照顾人的晴铃,两个多月来他已经胖了好几公斤,身体又结实起来。

  他坐在床缘,吃着热甜的点心,她闻闻他的头发,只有机油和雨的味道,说:

  「嗯--这几天都没下坑,对不对?」

  「都跑别的矿区修机器了。」雨洋说:「本来他们要我今晚住那边,我还是赶了回来,明天一早再去。」

  晴铃满足地笑了,他辛苦地来回奔波,就急着要见她而已,这也是她休假四天归心似箭的感觉,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呀!

  他的气色比以前好太多了,挺拔的架势又出来了,气质越发不同。这些时日朝夕相处,天宽地广间,不需躲藏;她愈了解他,也愈爱恋他,每天都洋溢着幸福。

  雨洋真的非常特别,他重兄弟情义,咸柏这点没有说错。

  比如他是职员,可以住较好的宿舍,但偏偏和大家挤工寮,说单身无差别;又比如他可以不必入坑,但矿场设备不佳,他都和矿工一起下去,切身感受安全的问题,检查维修做得极仔细,以至于别的矿区风闻,也来请人。

  外省工人们都当他是宝,以他为荣;本省工人也很敬重他。

  但雨洋也属于她呀!所以,常限制着,不必要的,就不让他过度下坑:他也听话,因为晴铃来了,就喜欢多见明亮的天空。

  她看着他吃完汤圆,忽然想到说:「对了!我去看过敏敏了。」

  「小赵太太还好吗?」雨洋关心地问。

  夏天时内巷一场大火,烧毁了大片房屋,赵家是其中一户。

  「房子要重建,小赵太太暂时到近郊的织布厂工作,吃住包办在内,敏敏则寄放在明心育幼院。」晴铃说:「本来我惜梅姨想帮忙,怕敏敏太小,育幼院照顾不周,甚至有领养的意愿,但小赵太太怎么也不肯,说很快会把孩子接走,我们也没有办法。」

  「唉,这就是无亲无故的后果。」雨洋叹气。

  「我是到卫生所工作后,接触广大群众,才知道天底下有这么多流离失所又身世坎坷的人。」晴铃说:「你还记得那个百货行的老板娘方杏霞吗?就是帮小赵先生到日本带气喘药的--竟然吞安眠药自杀。我特地抽空去看她,才晓得她原来是一个日本企业家的外室,年轻时当美容宣传车小姐看中交往的。她为对方生了个女儿,还因此与家人决裂,一心只盼着有一天能到日本当正房太太,没想到那人五十岁不到就生病死了,一切都完了,没名没份没青春的。她灰心极了,真是可怜呀……幸好她还有一个孝顺乖巧的女儿。」

  「她有女儿?我一点印象都没有。」雨洋说。

  晴铃抿嘴一笑。她已慢慢习惯和雨洋相处的模式,总是他安静寡言,她絮絮叨叨,以为他没在听,其实句句都在心上,甚至很久以后都还会记得,这份敏锐贴心是内敛的,若细细体会,则处处感动。

  她也发现,他爱听这些碎言琐话,家常的、邻里的--像屋后竹竿上晾着的衣服,门口晒着的荫胡瓜和萝卜干,抽屉里放的樟脑丸,桌子橱罩下的饭菜--很婆婆妈妈的,但有太平之世午后的那种闲散。

  没错呀!战争时候,炮声隆隆,家不成家,骨肉分离,天翻地覆,这些最寻常的小事,全成了最奢侈。雨洋很少提及军旅和牢狱的种种严酷过去,想来他大半人生都是颠沛动荡,不知平凡岁月的滋味,所以才恋眷着她的叨念吧!

  「她女儿叫意芊,被保护得很好,几乎不在店里露面,你当然没见过啦!」晴铃继续说:「意芊很特殊,天生的素胎,十五岁的女孩子已有出家的念头。她长得可清秀了,以前觉得她有吉永小百合的味道,没想到真有日本人的血统……」

  轻柔的喁语中,雨洋倚在枕被上,双眼微闭,人也劳累一天了。晴铃最爱看他平静舒缓的脸庞,彷佛回到童年梦里,没有战乱困顿,只有母亲温暖的笑容,睫毛快乐地颤呀颤。

  忍不住去摸他唇边下巴新冒出的短髭、挺直的鼻梁、弯弯的眉骨,到闪动的睫毛时,小手被人一抓,仰倒在床上,她呵呵地笑出声。

  雨洋压住她,隔着衣服感受那燥热的男性身躯,像惩罚般磨蹭着她的肌肤,狂触她的耳后颈窝,似焚着欲望的情人,又似耍赖要糖的小男孩。

  在快岔不过气时,唇轻含深吻,她如花绽放。

  第一次初吻也在这房间内,自自然然的,没有尴尬或勉强,只想更亲更融入。

  她渐渐熟悉男女欢爱隐密的探索,每每在危险的边缘游移,急喘地吞噬彼此的呼吸,酣沉于急迫的占有欲念--然后,雨洋总在失控之前,放开她。

  「十二点了,我得回工寮,免得别人又说闲话。」他坐直身子说。

  闲话早如野火燎原,山民矿工纯朴,多半是祝福和善意;晴铃认定他,也不畏人言,只想留他更久些,又想起什么忙下床翻旅行袋,拿出一本新笔记簿和一枝派克钢笔,递到他面前,微笑说:

  「送你的,希望你再开始写诗。」

  「晴铃……」他犹豫一会接过来,把玩那枝笔说:「我已经很多年不写诗,也发誓不写诗了,看看它给我带来什么麻烦--文字狱,妳听过吗?《零雨集》和我其它诗集都被禁售销毁了,雁天已不存在,现在我只是普通工人,一字不碰了。」

  「但我好喜欢你的诗呀,再为我写好不好?不要再压藏心中,或刻在什么木板上,就好好记在这本笔记簿里,若你怕什么狱的--」她把手放在心口。「那么就给我一个人看,紧紧禁闭在我心底。」

  「闭在心底。我的话语,唯妳知。妳的话语,唯我知……」他接着吟念。

  「对!对!就这样!」她兴奋地说。

  「没那么简单的,那些字已经不认识我了,要找回它们,就像在宇宙银瀚里找那千年才现身的彗星。」面对她的凝眸,又心动了,直想吻她到天明;用力摇掉那些妄念和绮想,他说:「我真的该走了,外面雨都停了--」

  舍不得呀,尽管只是一桥之隔,几小时后又能见面,但能多聚一刻是一刻。

  「对了,我还为你去探望范老师呢!」晴铃说:「他气色很好,已经回学校教低年级,只上半天的课,挺轻松的。他没提起你,我也没有;他绝想不到我们仍然在一起,那种欺瞒的感觉好奇怪呀!」

  雨洋看着她,眼神浮上暗郁。「二哥才写信给我,他十月份要上山来看我。」

  她说不出话来了,心忽地坠到谷底!咸柏这一到,所有事情将被揭穿,他们小小的世外桃源也将花落水流,虽然知道迟早要面对这一天,但听到了仍是无措。

  「我要不要躲一躲呢?」她傻傻问。

  「即使躲了,我那些兄弟们的嘴巴也堵不住,一来就会泄底。」眉毛微纠着,两天前接到信,他就忧虑着,考量各种可能的情况。

  「雨洋,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这是存在她心底小小的私念。「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只有我们两个,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就不怕再有人逼我们分开了……」

  「小姐,妳是要和我私奔吗?」他苦笑说。

  「就是!」她没有笑,正正经经说:「很多人为了长相厮守、为了维护他们的爱情,不都用这种方法吗?」

  「晴铃,妳别忘了,私奔也有很多不好的结果。」他提醒。「妳刚刚不还说到小赵太太和百货行老板娘,认为她们很可怜吗?她们就是不幸的例子。」

  「至少她们有过快乐,是心甘情愿的选择呀!」她反驳。「若是不私奔,说不定就像你〈挽歌〉诗中的那个女孩,为了顾全家人,牺牲自己,勉强嫁给不爱的人,结婚没几天就以自杀结束生命,那不是更悲惨吗--你要我像她吗?」

  「不!绝不许说死!妳不会的,妳此她坚强多了!」他捣住她的口,拥她入怀说:「我何尝没想过带妳远走高飞呢?这念头都转千百次了!但妳原本是幸福满分的女孩,我怎能轻率行动,毁了妳拥有的一切呢?」

  「你就是我的一切,有你,才是幸福!」她脸贴着他胸膛,听他一声声心跳。

  「唉!晴铃!」即使识了人间疾苦,她仍是天之骄女,不曾真正明白坎坷滋味,雨洋试着保持理智说:「台湾并不大,私奔以后,有人整日东躲西藏,不得安宁;有人很快被抓回去,闹得身败名裂;有人是后悔了,因为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只能悔恨地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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