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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进内巷,晴铃总要不断按铃,避开人、狗、脚踏车、三轮车,还有占着路面的各种想不到的东西。这个地方永远是拥挤的,常有不知情的汽车驶入而动弹不得的局面,活像甲虫进了蚂蚁穴。

  赵家在左边第五条小道分岔出去,离了大干从此九弯十八拐,才是真正麻烦的开始,误闯任何细径或缺口,都会有不同的结果。

  晴铃算熟门熟路了,脚踏车在其间穿梭自如,毕竟也有两年的训练了。不过,上星期落了几场豪雨,这附近有一条大水沟,希望不会有什么影响……

  哎呀,中奖了!大水沟果然泛滥,有一段路积着厚厚的污水烂泥,有人临时放了十来块红砖,以便跨行。

  晴铃迅速跳下车子,咬着唇估量状况。若只有她一个人,小心走过去,大不了弄脏白鞋袜就是了。但此刻带个小女孩,又有挂满物品的脚踏章,该怎么办呢?

  旭萱八成不敢自己走,得用抱的,如果能步步维持平衡,勉强可以度过。但脚踏车呢?她可没那个力气拾脚踏车,不抬高又怕陷入泥里……

  「阿姨……」旭萱拉她的衣角。

  「乖,阿姨会想出办法的!」嗯,如果把东西拿过去,脚踏车留在这里,会不会被偷呢?嗯,或者找个路人帮忙……

  晴铃前后左右看看,剥驳的墙、紧闭的门,这不早不晚的午后三点,别说人,就是连只狗也没有,有的只是一堆在垃圾上嗡嗡叫的苍蝇。

  她替自己和孩子擦擦汗,准备放手一搏克服困难……突然,花白白刺眼的阳光里有人走来。太好了,似乎还是手长脚长的高个子男人呢!

  在还没完全看清楚时,她已叫:「先生,能不能帮我把这辆脚踏车抬过去?」

  以她的经验,穿这身白制服,很少人会拒绝帮忙。

  等那个男人走近,微皱的白衬衫卡其长裤,破旧褪色的皮鞋,短短的小平头,还有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孔,给晴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无暇细思原因,反正忍不住要对他多瞄几眼就对了。

  男人看她一下,脸像带了摘不掉的面具,没有任何友善或礼貌的表示,但也许白制服发生了作用,他二话不说,手一前一后拎起脚踏车就踏上红砖块。

  别看他人高马大,动作还挺俐落,准确的步伐没有颠簸,很轻而易举的样子。

  晴铃忙抱起旭萱跟在后面,可是红砖到她脚底彷佛浮起来似的,没有一块稳固,她走到中央时已气喘吁吁,怕摔了旭萱。

  那人放下脚踏车,又踩几步过来,接过旭萱,如履平地般快速。他有练过武侠片里的轻功吗?

  旭萱也平安落地了,他站在原处望着她,仍吝于发出声音,但很奇妙的,他整个人的姿态传来一种感应,晴铃本能地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便说:

  「谢谢你!我自己可以过去,没问题了。」

  他也干脆,听完她的话之后,掉头就离开,一如出现时的神秘无由。

  好奇怪的一个人呀!接下来的路程,她无法把他由脑海中移除,不断想着他的模样和举止,都不是她所熟悉的、或容易归纳的类型。

  外省人面孔,她大胆下了结论。因为他有一张长型的脸,广阔的额头,挺直到见骨的鼻梁,狭长内双的眼晴,薄薄的唇,下巴硬得像高山的棱线……

  还有他的身形,除了高之外,走起路来厚肩宽背的,很有架势,像军人。对!他也有军人的严峻少言,加上一点人在天涯的沧桑感。

  不晓得对不对呢?她倒是想得有些太入神了……

  晴铃生长在本省家庭,虽然学校也有外省同学,但他们都飘浮不定地转来又转走,并没有留下太多的记忆。直到她长大,来台北念护专,又当了护士,才真正接触到各种省籍的人。

  而她生活一向单纯,家里又保护得很好,因此所谓的各种省籍,也都只限于医生、同事、病人的职业关系,没有再近一步的交往。

  但这并不妨碍到她学会由外貌、气质,来辨识一个人的能力。

  这要感谢她上过的解剖课,虽然是挺痛苦的经验,但很有用。到此刻,她仍是纯粹好奇的心理,那个偶然相遇的苍白男子,说实在还满英俊的,与她周遭的男人都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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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铃还来不及想会不会再见到那位苍白男子时,他正在赵家那扇绿漆剥落的门后瞪着她。

  意外的近距离,她发现他比想象中的年轻,岁数可减至三十岁左右;那警戒的眼下有明显的黑圈,脸稍稍浮肿,下巴也青青的带几条刮痕。以护士的直觉,他不是严重的睡眠不足,就是健康情况不太好……

  「阿姨,是那个抱我的叔叔耶!」旭萱先出声。

  晴铃惊醒般,立刻退后一步问:「这不是赵林秀平的家吗?」

  她才说出第一个字,他就让开了,秀平迎出来说:

  「是卫生所的陈小姐呀,一阵子不见了,还有萱萱小姐,请进!请进!」

  屋内阴暗,有股淡淡的霉味,狭小的空间因为没有几样家具,还算整齐。一岁多的敏敏站在竹子做的手推车里,兴奋地张大眸子看多出来的人影。

  旭萱跑过去,牵起婴儿的手说:「我妈妈帮敏敏做了布娃娃,给她当玩具。」

  秀平正在倒水,说:「你们真太客气了!」

  「萱萱好喜欢敏敏,说一定要来看她。」晴铃适应微弱的光线后,看见那名苍白男子坐在饭桌最里面的椅子,脸向着唯一的窗户,一贯的沉默无表情。

  秀平发觉晴铃的注视,连忙说:「喔,范先生是我先生的……朋友,他人到台北,顺便来看看我。」

  那位范先生并没有给晴铃正式招呼的机会,站起来说:「我还是先出去一下,等会儿再回来。」

  猜对了,外省人!声音虽然低沉沙哑,却是标准悦耳的国语。

  晴铃正想听秀平提更多关于范先生的事时,旭萱拿出了信封里的彩色照片。

  「照相馆老板要我带来,免费送给妳的。」晴铃解释。

  秀平挪到窗前,借着那点亮光反复细看照片,眼眶泛出泪水说:

  「我家敏敏真有那么漂亮吗?前些时候她爸爸写信来,说要看女儿的照片,我们才去拍的。不然妳想,我身体不好,家里又乱糟糟的,哪有心思去做这些呢?」

  秀平的丈夫正在监牢服刑,服什么刑,也没有人说得明白。

  就是去年敏敏刚满月时发生的事。赵良耕为女儿报户口,被查出以前违反军令的旧案,早惩治了,人也退伍了,却又莫名其妙以通匪之嫌被抓。

  事情一旦与军方有关,朋友走避,消息封锁,家属除了干著急外,完全束手无策。丈夫生死难料,秀平自身又无依无靠,内外煎熬之下引发了精神衰弱症,不但丢了纺织厂的工作,连喂养孩子的母奶都没有了。

  唉,本来是个才要起步的幸福家庭,却被飞来的横祸打散。

  晴铃望着瘦弱憔悴的秀平,二十六岁的人,也不过比自己大三岁,看起来却像老十岁不止,忧伤真会压垮人呀。她柔言安慰说:

  「敏敏真的非常可爱,外面人人都夸赞,下次妳应该到照相馆去看,好风光呢!为了这样一个宝贝女儿,妳一定要好好振作才对。」

  「唉,我是个歹命人,从小做养女就没有一天好日子,总希望将来自己有家庭后,生个女儿能像公主一样照顾打扮……」这一说秀平更悲从中来,眼泪簌簌落。「谁知道就这么倒霉,所有坏事都轮到我,真歹命呀!」

  「歹命人更要改运,第一个身体就要顾好,人才会有元气。」晴铃一边准备温度计和血压器替她检查,一边鼓励说:「多吃多睡,心情放宽,再加上我们给妳的营养品、营养针,很快就会复康,也能回工厂做事了,妳要有信心一点嘛!」

  接着,再一一解释带来的物品,填些报告,并约好照X光片的时间。

  晴铃拿出装着钱的信封说:「这是惜梅姨、敏贞姊和我的一点心意。」

  「妳们已经帮我够多了,我不能收,而且我有贫户卡,每个月有钱领……」

  「这是给敏敏买东西的。」晴铃按下她的手说。

  旭萱前后摇着竹推车,敏敏发出快乐的呵呵声。

  晴铃抱起女婴,亲亲她奶香的脸。天底下总有许多不完美的事,不都说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吗?她以前在家族的羽翼下,根本无从体会,会念护校也是因为读了《南丁格尔传记》,感动于那种奉献牺牲的精神,向往中带着浪漫的情怀。

  但真正加入训练和工作后,才明白那是与苦难俱在的,不优雅也不美丽,常常只有消耗和疲惫,甚至要忘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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