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心被什么击中了,君天行震动不已。
紧闭的心扉又一次被推开,而这次他无心也无力再将心门锁上。
***
“君大爷。”
在老姚伯侄陪同下,跟着君天行进人华丽大厅的颜荣,仍一心记挂着外甥女的伤势。
君天行吩咐管家安置他们后,将宋嫣然抱进内室,身后还跟着应诊而至的大夫,忙了大半天,君天行才施施然现身,端坐在主人之位接待他们。
从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威棱俊容上,瞧不出任何情绪。姚小聪不安地在座位上欠身,他从没想过自己也有成为君大爷座上客的一天。事情的进展比他预料的来得顺利,带着伯父在客栈里等待的他,哪知道和村长去彩绣坊寄售绣品的嫣然居然会适逢其会地救了君大爷的一双外甥,实在是天助他们也。
“君大爷,我外甥女的伤势……”压抑不住心中的忧虑,颜荣迫不及待想知道外甥女的状况。
“您是嫣然的舅舅吧。”眼前的这位长者,给天行十分良好的印象。厚朴古拙的面容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忧愁,刻划了皱纹的眼角,露出对人事沧桑的洞悉。尽管衣饰朴实,做一般农夫打扮,却有种端静沉稳的气质,跟寻常质朴的农人有些不同。君天行深深看进颜荣眼里,或许这正是属下一直找不到嫣然下落的原因,颜荣绝非一般的佃农,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佃农。
外甥女的名字被他这么自自然然地挂在嘴边,令颜荣心生警觉。他凝神打量君天行,从他清朗的眉目间流露出的气势,知道他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他是个相当英俊的年轻人,饱满的前庭,瘦削的脸颊,方正的下颚,加上浓密有致的卧蚕眉下那双深炯清澈的眼眸,在在显示出他的出身不凡,教养良好。
这样的男人,才足以匹配得上他呵宠爱护的嫣然,就不知道他对当年两家父母所订下的婚事,是否有足够的诚意实现。
嫣然如今只是个身世寒碜的小村姑,而宋家的家况又已今非昔比。
颜荣愀然地紧拢眉,严肃地点头,算是回应他之前的问题。
天行得到他的回应,微扯唇角道:“大夫已经诊断过了,嫣然伤到右脚筋脉,暂时不宜移动,得休息大半个月。”
“她现在……”
“大夫替她敷了药,开了宁神的药方,服侍她睡下了。”
“我可以看看她吗?”
“自然,我立刻带舅舅去看。”忆及嫣然自始至终都没改变的乐观笑容,天行打心里对颜荣产生诚挚的感激。若不是他善待嫣然,可怜的嫣然不晓得会变成怎样。情不自禁地让唇边噙着的温和笑意向老人家扩散开来。
他亲蔫的称呼不但让颜荣受宠若惊,也让一旁的姚小聪下巴险些掉下来。心里狐疑着村长和君大爷之间的关系,正想好好琢磨这层关系是否和美丽的嫣然小姐有所关联时,见君大爷起身邀请村长,而村长也有跟他离开的意思,小聪不禁情急起来,他可不能让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从眼下溜过,忙咳了一声。
颜荣机警地看向小聪,接到他急使过来的眼色,脚步迟疑。
这些微的变化,自然逃不过天行的眼光,他询问地看向颜荣。
“君大爷,嫣儿的事可以等一下,我们此次进城是有件重要的事,想请君大爷帮忙。”
“哦?”天行坐回榻上,以眼神示意颜荣往下道。
颜荣虽身为村长,却不是个善于言词的人,看了小聪一眼后,对天行道:“姚小哥是我同村这位姚大哥的侄子,这件事他最清楚,君大爷不妨问他。”
君天行将眼光掷向小聪。
“小的……姚小聪。”被大人物的眼光扫到,小聪顿时结结巴巴。
“我知道。”天行懒洋洋回答。他在客栈见过小聪几次,他招呼客人的机伶模样令人印象深刻,何况他向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小聪对大老板居然记得他,不禁喜上眉梢,胆气一壮,慷慨激昂地说了起来。
“小聪是为景星村的村民请命而来。咱们村里的大部分村民都是宋家以前的佃农,宋家自宋老爷过世后,大权就落在宋老夫人手中,她滥用她娘家的人,像现在管咱们村里佃租的执事杜亮就是宋老夫人的堂弟。那家伙向来不管佃农死活,只顾着中饱私囊,死要钱,可不管佃农们日子是否过得下去。咱们这些苦哈哈的佃农,虽然曾鼓起勇气向宋志杰揭发他的事,可宋老夫人护短,杜亮反而变本加厉地欺负咱们。他占着宋家在甘棠湖畔的别业称王,吸佃农的血,却把这些血汗钱收进自己的口袋,宋家之所以会败成这样子,杜亮也要负一部分的责任。”
天行眉目一沉,宋家在甘棠湖畔的产业他是最近才收购的,由于这阵子忙着开拓南昌的事业,挪不出人手来处理,暂且放任不管,才会错过早些寻到嫣然的时机。只是他料不到还留着一个祸害占他便宜,连宋伯父甘棠湖畔的别业也任人糟蹋。
“小聪,你们来见我就是为了揭发杜亮?”他挑眉询问,看出小聪并不是那种甘于平淡的升斗小民。
“当然还有顺便将村中佃农日子过不下去的苦状陈情给君大爷知道。”小聪露出讨好的笑,如果再顺便让君大爷对他有好印象就更好了,只要能逮到机会接近君大爷,他将来还怕没前程吗?
君天行深深看小聪一眼,对他的机伶投以莫测高深的神秘笑容。
“小聪是认为君大爷不会坐视手底下的人吃苦。俗话说皇帝不差饿兵,大伙儿都饿得没饭吃,谁有力气为君大爷的田耕种?”
小聪的话深深打动君天行的心,他吩咐身边的侍从找来和风,要小聪将杜亮的恶行和佃农的窘况跟和风重复一遍,便起身领着颜荣离开大厅。
两人行在花木扶疏的花园小径,颜荣突然停下脚步,欲言又止。
“舅舅有话要说吗?”君天行侧转过身,温和地看向他。
“嗯。”颜荣拢了拢眉,眼光看向隐现花树间的凉亭。
“我们到那边谈。”天行领他走进亭内,和颜荣对坐后,静静等待。
第四章
“老夫想先确定令尊单名可是浩字?”颜荣小心翼翼地求证。
“没错。”天行猜想宋力鹏定是在临终前,将他和嫣然的婚事交托给颜荣了。
“令堂柳氏?”
“先母的确是。”
闻知天行的母亲过世,颜荣眼中浮现一丝难过。他曾听妹妹说起,君夫人待她的高厚情谊。
“先母是在十年前过世的,妮姨和宋伯父刚好也在同一时间谢世。当时家父处在极端悲痛中,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没派人上门吊唁,错过了将嫣然接回君家的时机。”
眼光幽幽地凝视向远方,天行心中泛起母丧时家中的愁云惨雾,他对母亲的哀思悲痛。当年才八岁的嫣然,骤失疼爱她的双亲,所受到的打击必定远甚于他。
“嫣然那时候一定很难过。”
“这孩子向来坚强。”缄默的颜荣眼眶泛起热气,喉头哽咽。“她娘过世时,她强忍悲伤,不敢在老爷子面前掉泪,为的就是怕她父亲伤心。后来老爷子也病了,嫣儿更是衣不解带地亲事汤药,时时以轻软的笑语逗老爷子开心。很难想像她才八岁,她是个再贴心不过的孩子了。”
颜荣喟叹一声,脸容陷人哀戚,鼻头酸热。
“她奶妈告诉我,老爷子才刚断气,夫人就纵容她身边的仆妇到嫣儿房间搜刮,幸好奶妈机警,之前就收拾了不少老爷子买给嫣儿的值钱玩意藏起来。奶妈说嫣儿面对那些恶仆丝毫不惧,只是静静看了一会儿,便回到老爷灵前守候。可怜她小小年纪就看到人世间最丑恶的一面,老爷子出殡后,嫣儿跟着我回家,什么都没说,只在半夜里偷偷掉泪,又怕吵着和她同寝的表姊、表妹,不敢哭出声,隔天还以笑脸迎人,却不晓得她红红的眼眶早已泄漏了心中的悲伤。”
“嫣儿……”涩苦的气流冲向眼瞳,心房为嫣然所受的苦而蛰痛。天行深深自责,恨自己没能在她身边呵护她。如果母亲一过世他即来寻嫣然,她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
“她总是露出可爱的笑脸,为的就是不让我们为她担心。跟着我过活后,家里的事她都抢着做,我跟她舅妈疼惜她娇贵的身子,舍不得她吃苦,嫣儿却以灿烂的笑颜对我们道,她现在是家中的一份子,要跟家里的姊妹做一样的活,吃一样的饭菜,我们听了后,实在是……”颜荣哽咽得无法继续,外甥女的懂事,是那么让人怜疼,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嫣然不要这么善体人意,宁愿她自私点、骄纵点,他也不会对死去的妹妹和老爷那样愧疚了。
没想到看似无忧的笑脸下,藏的竟然是一颗涩苦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