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紫珊才回过神来,僵硬地站起身走回家。
当父母看到她衣衫不整、眼神呆滞地回到家时,简直快要疯了。但紫珊什么都没说,连哭一声也没有,只是发着呆,像没有生命的洋娃娃般任由母亲帮她洗澡、换睡衣、睡觉。到了第二天,她仍然发着呆,一直到一个星期后,母亲跪在她面前哭喊着求她,她锁在记忆中的痛苦才全然爆发,投进母亲怀里痛哭失声。
父母立刻替她办了休学,一家人移居到英国。
在看了一年的心理医生,紫珊的情绪渐渐好转,适应了新居的生活步调,又开始会笑了。但镌刻在脑海里的梦魇并没有因此消失,总是在她最没防备时,冒出来提醒她。
不过,紫珊从不让家人知道她始终摆脱不掉那个梦魇,甚至在父亲决定举家回台湾时,她也没有反对。
她知道该是时候了,该是她勇敢面对这个跟着她十年的旧记忆。如果她只是一味的逃避,她将永远被困在这个梦魇里无法喘息。她必须亲自到那个令她畏惧的可怕树林,把所有的伤痛和屈辱都埋葬掉。
但回国有一年了,紫珊仍鼓不起勇气去那个地方,甚至远离天母一带。
他们现在不住天母,而是住在内湖。或许是她当年发生的事,仍让父母耿耿于怀,不愿触景伤情,才住到别的地方。
尽管如此,有些记忆并不因时空转变而被遗忘,不管紫珊住在哪里,那晚的记忆仍如附骨之蛆般牢牢不放。伤痛依然在,记忆像蛰伏的毒虫般,随时会跑出来咬上一口。
紫珊起身扭开床头灯,知道今夜是很难再入眠了。她看向闹钟,发现才一点多,难道要这样枯坐到天明吗?
她摇摇头,否决了这个想法。
明天还要上班呢,晚上要参加秋蕙的婚宴,她岂能把睡眠时间浪费在发呆上?
她不能让自己被那个梦魇困住,她不再是当年那个无助的少女,而是个勇敢的女人了,她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不能被一个小小的噩梦打倒。
但那不是小小的噩梦,心里有个声音这么说。在潜意识里,这个梦以令人难以察觉的力量,拖着她慢慢地往深渊坠去。
而噩梦中的主角,那双布满歉疚的伤痛眼睛,一再困扰着她,而他俊美的五官,更像一团模糊的魅影在她脑里闪烁。有一刹那,她仿佛可以记起他的长相,但很快又像闪电般瞬间溜走。
他有饱满的额头,方正的下巴。正当她想往更深处探索时,自楼下传来的汽车引擎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好奇地下床,走到窗口向下窥探。
一辆白色的宾士轿车停在她家门口,在漆黑的夜色下,显得份外显眼。
这么晚了会是谁?
紫珊狐疑地注视着,发现那辆车跟裴德的好像。
裴德是紫珊的妹妹翠瑚所任职的公司总经理,曾到丁家接翠瑚参加应酬,所以紫珊认识他。
可是这么晚了,裴德来做什么?
正当紫珊胡乱猜测时,裴德走下车,绕到另一边打开门,扶出了穿着湖绿色洋装的翠瑚。
裴德关上车门,拥住翠瑚,带笑的脸缓缓低下。翠瑚略微挣扎一下,便迎上他性感迷人的唇。
紫珊惊讶地张着唇,整个人像被闪电击中,呆望着那对正吻得忘我的情侣。她感到双颊灼热起来,为自己看到这幕尴尬的情景而不安。
翠瑚推开裴德,倚着那颀长的身躯不知说了什么,然后两人的身躯便分了开来,裴德接过翠瑚手上的钥匙替她开门,然后才走回车上。
翠瑚朝他挥挥手,目送车子远去,这才走进丁家大门。
紫珊听到翠瑚上楼的声音,轻哼着一首她不记得名字的流行歌曲走进隔壁房间。
紫珊回到床上,关掉床头灯,闭着眼回想刚才的那一幕。
翠瑚恋爱了,这是她所做的结论。
翠瑚二十三岁,是应该恋爱了,但裴德适合她吗?
秋蕙说裴德有个叫雪珂的女友,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翠瑚怎么办?裴德对翠瑚是不是真心的?她得警告翠瑚。
但翠瑚会听她的吗?
一声轻叹逸出紫珊略显苍白的粉唇。其实她又何必为翠瑚担心,翠瑚比她独立、世故,而自己的烦恼已经够多了。
她合上眼睑,数着羊,一只、而只、三只……渐渐地她的思绪模糊了起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睡着。
第二章
周末的编辑部似乎更加繁忙,紫珊一直忙到下午三点才回到家里。
由于昨夜睡得不安宁,原本只打算小憩一下的紫珊,一沾枕竟睡到五点。匆匆洗头、洗澡后,紫珊坐在梳妆台前擦拭那头刚洗好的长发。
典雅的菱形镜里,反映出一张姣好的瓜子脸,沐浴过后的肌肤呈现出珍珠般的粉红光泽,配上饱满的小嘴,高挺而长的鼻子,秀气整齐的柳眉,实在是个美人胚子。只可惜那双深幽的眼眸显得死气沉沉,如画的眉目间流露出过尽千帆的沧桑,以及对生命不抱希望的沉郁,使得镜中人有着不属于本身年龄的无力感。
紫珊怔怔地对着镜中人无神的眼眸,这是她吗?她扯开一抹苦笑,挑剔地审视镜中的自己。
一点都不美,既没有母亲的成熟风韵,也少了翠瑚的青春朝气,活像个顾影自怜的老处女。
处女?这个字眼再度刺痛了紫珊的心。
不再是了,从她十六岁起就不是了。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紫珊的自怜,她转过身,正好瞧见翠瑚推门进来。
“姊,你醒了呀?”翠瑚清脆悦耳的嗓音里充满笑意。
紫珊望进妹妹清亮明媚的眼瞳,在那里捕捉到一份活泼的生命力,仿佛被那股生命力感染似的,紫珊将先前的郁愁暂时抛开,回妹妹一个充满温柔、爱怜的微笑。
“没出去啊?”紫珊低柔甜美的音色,每每令翠瑚羡慕不已。她总觉自己的声音像百灵鸟叫声似的,吱吱喳喳的吵人,不像姊姊的嗓音那么富有磁性。
但这是翠瑚自己的想法,紫珊却认为妹妹的声音像风铃般悦耳。那种在风中撞击的清脆声音,充满诗意的愉悦,令人烦恼全消。
“还没。”翠瑚调皮地皱了皱和紫珊同样高挺的鼻子,亲昵的凑到紫珊面前,抱住姊姊如刀削般的柔肩。“我下午回来时,你正在睡觉,我没敢吵你,就回房睡美容觉了。”
“晚上有约会?”紫珊淡淡地笑问。以翠瑚的活泼好动,才不可能在周末夜乖乖待在家中。
“嗯,和裴德约六点半。”翠瑚晶亮的眼眸闪过一抹奇异的光彩,看得紫珊有些失神。
“对了,姊,晚上你不是要参加秋蕙姊的婚宴吗?几点开始?我叫裴德送你一程。”
“喜帖是写六点半。”紫珊心不在焉的回答。
“那应该来得及。通常喜帖上写六点半开席,总要延迟到七点或七点半呢。”翠瑚嘀咕着,看看手表,发现已经五点四十分了。“不早了呢,姊。”她迳自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吹风机,要替紫珊吹干那头乌黑柔亮的长发。
“我自己来就好。你不是跟裴德约六点半吗?”
“好吧。”翠珊将吹风机交给紫珊,转身走向门口时,回过头对姊姊说:“穿那件淡紫色的洋装,很配你。”说完后便关上门离开。
紫珊怔怔地望着合上的门,仿佛还能听到翠瑚的娇脆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室内似乎还余留着属于翠瑚的活泼气息。
又一阵敲门声响起,紫珊的母亲推门进来,望着女儿发呆的脸孔,心中顿时涌起疼惜。
“还没换衣服啊。”她走到紫珊面前慈蔼的说。
紫珊摇摇头,她从来不会打扮自己,不是任由母亲和妹妹把她当成洋娃娃般地装扮,就是在最后一秒钟时,胡乱抓了件衣服就套上。
她烦躁地拨了拨长发,有种想剪之而后快的冲动。虽然有头人人称羡的乌亮秀发,紫珊却觉得不耐烦,反而羡慕起翠瑚俏丽的短发。
丁母从还在发愣的女儿手上接过吹风机,帮紫珊吹干秀发后,拿起梳子梳理爱女的长发。
“梳个发髻如何?”她问。
紫珊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丁母将紫珊的头发编成发辫盘在头上,又拿了一根系着紫色蝴蝶结的发钗插进发内。
“太显眼了。”紫珊不安地说。
“不会啦。”丁母宠溺地哄着女儿,从抽屉里拿出紫珊极少动用的化妆箱,取出化妆品。
约十分钟后,镜子中出现一张娇艳动人的丽容。一双含愁的杏眼像是能滴出水似的晶莹闪烁,加上挺直俏丽的鼻梁、粉嫣妩媚的樱唇,以及两颊的淡淡红晕,活像是从仕女图中走出来的古代美女。
紫珊惊讶地看着镜中人,心中再度泛起些许不安。打从十六岁起,紫珊在下意识里便不希望自己的外表过于迷人,她总是打扮得老气、不显眼。只是在某些正式场合里,不得不屈从于母亲和妹妹的安排,打扮得像粉妆玉琢的娃娃,让人对她评头论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