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珊牵他绕着湖边走,低头在地面上不知道在找什么,突然,她眼睛一亮,欣喜地叫道:“找到了!”
“什么?”承祀不明所以地跟着她低下头看。
“是地瓜叶呢。疏影姊还在时,我们常在这里烤地瓜。有一次多带了些,我跟疏影姊就把它们种在这里,结果繁衍好多喔。地瓜叶很好吃哦,我们回去时可以多摘一些。叫况嫂炒来吃。大哥,我们挖一些地瓜烤好吗?”
承祀随着她蹲下身,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地瓜,只好胡乱点头。两人开始掘土,没多久便挖出数条沾满泥土的紫皮块状物。
这东西能吃吗?承祀怀疑。
赵珊打发他去拣枯枝,整理出一块区域开始做土窑,等承祀拣了够多柴火后,她点火烧热土窑,再用一层湿土盖上,闷热地瓜。这一气呵成的动作,令承祀大开眼界。
“不愧是天凤公子之子,懂这么多。”他开口赞道。
赵珊噗哧一笑,烤地瓜这种小事跟天凤公子的大名有啥关联?转眸又想,烤地瓜的确是父亲教的,承祀这么说也没错。
“我说错了吗?”承祀困扰地弓起眉。
“没错,没错。我只是在想爹听到你的称赞,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好玩。”赵珊掩住唇咯咯娇笑,而承祀瞪着她笑得花枝乱颤的娇态发呆。
赵珊笑够了,发现承祀凝视她的火热眼光,一颗心险些蹦出胸口。她害羞地别过脸,低声道:“君大哥,土窑要烧半个时辰呢,不如趁这段时光,我们去摘些草药。都怪我粗心,开了那张药方,忘了况爷爷得到最近的县城才能抓齐药呢。其实这些药草在岷山上就找得到了。”
“放土窑在这烧不要紧吗?”
“没事的。”她转回头偷觑他,见承祀已收敛起一时的心情激动,恢复正常,她才发现自己居然有些失望。“走吧。”她垂下眼睫掩饰眼里浓浓的失落感,率先朝竹林而去,承祀赶紧跟在身后。
接下来,承祀上了一课有关药草的常识。赵珊边采边讲解,显示出家学渊源,他双手捧满她所摘的草药,跟在她摇曳生姿的体态之后,思绪开始像蒲公英的种子般不受控制地随风乱飘。
他竟幻想他的赵“贤弟”着女装的样子!他连忙用力甩头。
时间接近中午,赵珊带他回到湖畔,以手刀劈了一节竹子,用来捣坏土窑。
等到将热气四溢的地瓜拿出,赵珊忍着烫扒开两半,浓烈的香气随着金黄肉质出现飘进承祀鼻端,刺激胃部发出咕噜声。他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小心烫嘴。”赵珊帮他将皮剥除,递到他唇边要他咬一口。
滋味果然是无限美好。承祀一边呼烫,一边赞叹好吃。
两人悠闲地品味地瓜,并吃着况嫂准备的点心。望着承祀脸上意犹未尽的满足表情,赵珊格外开心。
“大哥若喜欢,等会儿我们挖几个回去。你可以在况嫂用完窑之后,将地瓜放进烧热的窖里,大概半个时辰就可以熟了。”
正咬了一口地瓜的承祀,深深看了赵珊一眼,咽下口中的地瓜后才道:“贤弟真教愚兄大开眼界。不但能弯弓射熊,精通歧黄之术,还懂得烤地瓜之术……”
赵珊听到后来不由得笑弯腰,承祀居然说烤地瓜是什么术了,这不过是……他歪歪脖子,想起小时候第一次烤地瓜,不也认为父亲的什么烤地瓜之术很伟大吗?
“大哥过奖了。”她忍住笑故作谦虚。“这些都是雕虫小技而已。”
“可这些雕虫小技我都不会呢。”承祀自嘲。
“大哥怎么这么说吧?”赵珊对他贬抑自己感到不满。“况爷爷说,大哥会的东西可多呢。大哥从小就学习要当一家之主,被令祖训练得文武全才,胸中藏有万卷书,具有统御的长才,还会做生意……”
“做生意?”承祀泛出一抹苦笑。“我压根对那事没兴趣。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并非我专长。至于统御长才,如今只有老况一家在我身边,这项才能不说也罢。而什么万卷书,更是一堆废物,没一项能在生活上应用得上……”
“大哥,你别这么说嘛。我相信大哥有很多优点的。或许你所受的教育里并没包括如何在山林中谋生,但这不代表大哥没能力。”
“贤弟……”这番话深深感动他,这些日子来,他像困在沙滩上的蛟龙,无论如何努力都挣脱不了心里的结,觉得自己是那么没用。如今被赵“山”的一番话所点醒,对于未来,他有了更宽阔的思考方向。
他打算在岷山上留一辈子吗?留下来,代表他得重新学习、适应新生活。
“大哥,很多事不能光看表面。或许你仍未找到自己的方向,或许你仍在思考要如何重新出发,但你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
“谢谢你,赵贤弟,这番鼓励愚兄很受用。”承祀用力吐出胸中的郁气。“老实说,自我从君家出走,就像一头迷失方向的野兽到处乱撞。在岷山落脚,纯粹是被此间秀丽的景致所吸引,我清楚知道自己必须找个地方好好思考,可是想了大半年,我仍像最初时陷在一团混乱中,心里的结不但没打开,反而越绞越死。如果三弟如意没有送老况一家来照顾我,我或许已从山林中学习到妥协之道,可是他这么做反而让我像一只习惯被豢养的鹰般,失去了独自飞翔的勇气。当我离开君家时,我决定放弃一切财富,但我现在才发现,我自幼所受到的训练,是为了驾驭我所放弃的财富,所以当我选择放弃时,连带也丧失了独自谋生的能力……”
“大哥,事情不像你说得这么糟,你一定还有别的本事。”
“我会的是很多,但自幼受众人拥戴、习惯高高在上的我,已缺乏从头干起、看人脸色的勇气。离开洞庭往四川行来的一路上,我学到许多事,同时明白自己以前被保护得多好。我不曾凭着劳力为自己赚过一文钱,日常花费的全是祖上累积的财富。”
“大哥,照你这么说,我也一样啊。我还不是没赚过钱,花的都是爹的……”
“你不同。你年纪还小。”承祀摇头安慰她。
“我快十八了,还算小吗?人家阿扬十二岁就会打猎,将猎物的毛皮拿下山卖了。”赵珊不满地道。
承祀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他的赵“贤弟”。他怎么看赵“山”都不像十八岁的男子,从身形看,顶多只十五、六岁罢了。更别提他那唇红齿白的娇俏模样,黑白分明的眼眸总是顽皮、好奇地瞅着他。
“大哥怎么这样看我?”赵珊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心慌意乱。
“我……”他张了张嘴,迟疑地又闭上,若直言说出心里的想法,赵“山”一定不高兴的,于是摇头道:“没什么。”
“那……好吧。”赵珊没再追问,歪了歪头看向他,神情十分可爱。“其实大哥不该看轻自己。赚钱的方式不止劳力一种,还有劳心。承袭祖上余荫并不可耻啊,只要能将财富运用在正确的地方,便是件好事。像疏影姊,很会用头脑赚钱,还有我爹,他当年行走江湖时,便是凭着祖上余荫四处帮人。他总是提供资金给那些有心向上的人,跟他们合伙做生意呢。二十几年算下来,爹的生意几乎遍大江南北了。”
见承祀有些动容,她再接再厉道:“我听况爷爷说,大哥十七岁时就帮令尊谈妥了一笔大生意,可见得大哥是有能力的,千万不能妄自菲薄哦。”
承祀眼眶灼热,深深凝视她,心里感动复感激。“贤弟这样激励我,愚兄很感激。我当初既然放弃君家财产,现在更没理由回去跟如意争。不过……”
“不过什么?”赵珊好奇地问。
“爷爷临终前将先母当年的陪嫁财产和一笔君家产业拨到我名下,我想……”顿了下,承祀蓦然领悟到,原来爷爷早就打算将象征君家主人权位的玉龙令传给如意,才会做这样的安排。
心头一阵气血翻汹,微微抽痛。难道连爷爷也背离了他?还是爷爷根本就认为他不够资格当君家的主人?是扶不起的阿斗?
承祀咬唇不语,脸色发白。
“大哥,你怎么了?”由于两人的距离是这样靠近,承祀脸上每个细微的表情都无法逃开赵珊的眼光,他脸色一变,她立刻感应到他心情的低落。
承祀发出受伤动物般的低哑呜呜,以手遮住自己的脸。
“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连爷爷都瞧不起我……”
“大哥,你胡说什么啊!”赵珊又是心痛又是慌乱地揽住他。“好端端地,为什么这么想?昨儿个况爷爷才对我说,令祖父对你的期望有多深哩,他是真心疼爱你的。大哥,你不要这样,我会担心的。”
“爷爷或许是爱我,可是……”顿悟到被自己最敬最爱的人所鄙弃,承祀的心像深秋的枯叶在枝干上摇摇欲坠,觉得信心全无。爷爷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活着时不跟他说清楚,留下这份无解的痛苦折磨他呢?这阴暗的秘密难以启齿向人诉说,只能独自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