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战云笔直地站在母亲身前,数不清有多少次以这种姿态站在暴躁的娘亲面前听训了。从祖父母在他八岁时过世,向来被他视为温柔端庄化身的母亲,在一夕间变得像个母夜叉,还好十岁时,他便被父亲送离牧场学艺,直到二十岁才返家。长成坚强男子汉的他,多半出外替父亲办事,鲜少逗留在家,就算在家中,也能以圆滑的技巧应付母亲,跟昔日的弱小无助男孩,有天壤之别。
“你总算知道来看你可怜、没人理睬的母亲了。”铁婵娟冷冷地瞪着儿子。
“儿子不敢。”
“哼,你不敢才有鬼!”铁婵娟愤怒地挥动手中的轻罗小扇。“白霜告诉我天香公主像极了贺心怜那个狐狸精时,我还不相信,直到我亲眼见到。战云,你好大的胆子,明晓得我恨极了贺心怜,竟然敢娶她进门!”
“娘,您讲理点。贺心怜是贺心怜,天香公主是天香公主,她们是完全不一样的。您不想儿子娶贺梦依,如今儿子依您所愿,贺梦依也嫁了武威亲王,您还想……”
“赫,翅膀长硬了?竟敢数落起你娘了!”铁婵娟怒不可遏,眼光冰冷地瞪视儿子。“贺梦依爱慕虚荣,攀上个王爷,你就有样学样,学她附上公主?你哪个公主不好娶,偏拣了个贺心怜转世投胎的天香公主!你这不是存心将你娘气死吗?”
“娘,您这话有失公道!贺梦依和武威亲王是真心相爱,我跟天香公主也是。您别信怪力乱神那套,公主和贺心怜长像相似只是巧合,古往今来容貌相像的人不是没有,这跟转世投胎没有关系……”
“赫,你倒会教训你娘了!”铁婵娟抚着胸,气得眼睛冒火。“你说的都有理,我说的都不公道!我没跟你算在苏州欺压我的人的帐,你还有脸跟我讲理!”
提到这事,战云胆气更壮。
“娘,既然您要提您那三名爱婢在苏州替咱们天马牧场闯的祸,儿子索性跟您说清楚。您不信儿子的办事能力也罢,居然派了银袖和绿枝去刺杀贺梦依,谁晓得她们不但刺杀未成,还自暴身份,并错伤了武威亲王。这件事若抖出来,咱们天马牧场就够吃不消了!而白霜居然大胆地对天香出手,若不是我挡住,只怕咱们就要以杀害皇亲国戚的罪名,被抄家灭族!”
“你!”铁婵娟狼狈地避开儿子指责的眼光,狠狠地瞪向三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侍女。
“若不是贺家代为周全,劝得武威亲王不追究此事,天马牧场早已大祸临头。我跟公主的婚事,全赖梦依和王爷成全,否则我强掳天香公主的事,没这么容易了结。娘就不能看在儿子和娘险些让天马牧场陷于九死一生的危局,将过往的一切一笔勾消,别再对贺心怜的事耿耿于怀吗?”
铁婵娟被战云的话说得哑口无言,然郁积了二十几年的怨恨又岂能如此容易的烟消云散?她心中气苦,萎缩的嘴唇闭得死紧,身子微微发抖。
她突然张开眼睛,冷峻的眸光里夹杂着嘲弄的愤恨,瞅向战云。
“如果战雄可以忘掉贺心怜,我也可以忘记这段恨!但他忘得掉吗?”她发出刺耳的笑声,令战云蹙紧眉。
“我永远忘不了在新婚之夜,他守着贺心怜的自画像把我丢在新房里的耻辱。更忘不了他被公公强押着,来跟我圆房时脸上的恨意。还有,我生下你后,他便名正言顺地不再碰我了!战雄为了贺心怜让我独守二十五年的空闺,你说我能不恨吗?”
“娘……”战云叹气,知道自己无法化解母亲的心结。“如果娘亲还要自苦下去,儿子无话可说。但有件事儿子不得不把丑话说在先。天香公主的身份尊贵无比,娘如果想对她不利,无疑是给天马牧场找麻烦。千余口的性命全捏在娘手中,请娘三思。”
“你是在恫喝我?”
“儿子不敢,只是实话实说。”战云坦然面对母亲愤怒的眼光。
“哼,我看怕我伤了你的宝贝妻子才是真的。”铁婵娟嘴角噙着抹冷笑,摇着扇子,脸容显得很平静。“儿子成亲后便是媳妇的,连娘都不放在眼里。”
“儿子不是不将娘放在眼里,而是娘的心里容不下儿子。”战云凄苦地一笑。“或许娘在恨爹时,顺便将儿子给恨上了。”
“战云,你胡说什么?”铁婵娟像被说中心事般烦闷起来。
“不是吗?如果娘心里有儿子,就能体谅到儿子的难处。我好不容易说服天香公主跟我回来,如果娘不能体会儿子这份苦心,儿子只好做个不孝之人,带公主回去北京当个啥事也不用做的安平侯。”
铁婵娟心头一震。
“说来说去就是为了那个小狐狸精。”
“天香公主不是狐狸精,娘最好记住她是尊贵无比的公主。”为了天香的安全,以及牧场的平静,战云只得冷冷地提醒母亲。
“呵,公主?要不要你娘见了她便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这倒不必。”战云平心静气地回答。“天香不是那样骄矜的媳妇,只要娘以礼相待,我跟天香便会感激不尽。”
“哼,这么说来,你今夜来我这里,不是为了孝心来探望娘,而是来警告我的!”
“儿子不敢。只是有些话还是敞开来讲好,免得往后造成误会。”
“呵,你倒敞得真开。”
“既然娘都明白了,儿子不打扰娘安歇,儿子告退。”战云向母亲跪安后,随即离开。
铁婵娟铁青脸瞪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心里恼恨极了,只听见啪的一声,那把轻罗小扇自中间被她折成两半。
屋里顿时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红衣噤若寒蝉地木立一角,仿佛可以感应到铁婵娟的愤怒。她知道夫人不可能善罢甘休,心里为战云着急,却是无能为力。
月影渐渐西斜,烛影越烧越短,尽管两腿站得发麻,红衣仍木然如一角的家具摆设,一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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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睡了一整夜,天香显得精神格外好。侍女替她梳好头后,在战云陪伴下,享用早膳,其中一碗香浓的牛奶,是牧场大清早刚挤下的鲜乳。
“在宫里偶尔有喝,可是这碗好像特别好喝。”天香赞道。
“那是因为这里的水质、牧草都特别好的关系。”战云骄傲地回答,眼光赞赏地停留在妻子一身鹅黄宫装,缀饰着金步摇、点翠头面及一对金凤簪的云鬟雾鬓,雍容华贵中显现无比娇柔。
“等会儿我陪你四处走走。”他含笑看着妻子,在她柔嫩的脸蛋上轻吻一记。
天香习惯了他的温存,遂赖在他怀里撒娇,抬起明媚纯真的娇靥笑道:“不用去向公公、婆婆请安吗?”
“今早起晚了,反正午膳、晚膳时还会碰面。”想起父亲和母亲,战云的好心情便不见了。
“你脸色不太好看哩。”她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异样。
战云心里感动,什么时侯这位娇贵的公主,也懂得体察别人的心意了?他心疼地搂紧她。
“昨天回到家,一时激动没睡好而已。”不想把心事带给她,战云随口搪塞,拉住天香的小手走出屋外。
昨儿夜色昏暗,没瞧清楚园里的布置。天香跟随战云来到屋外,发现所住的这座小楼正门檐下有一横匾,题为“有凤来仪”。
“这原本就有的吗?”天香好奇地问。
“不是,准是娘弄的。”战云意兴阑珊的回答。母亲向来势利,得知他娶了位公主,还不大肆巴结吗?若非天香酷似心怜,她定会是最慈祥、疼爱媳妇的婆婆。
“婆婆倒是有心。”面对战云忧闷的表情,天香不知道该说什么。昨天的事,显然吓坏了她,而婆婆眼中的恨意,仍令她耿耿于怀。
两人沿着花园步道前进,到处可见奇花异树、重阁复廊,端的是富丽堂皇。来到一座水池,天香的目光被池中那座高约一丈的珊瑚树吸引住。
“我只在《西京杂记》读过汉代上林苑里的积草池有座‘高一丈二尺,一本三柯,上有四百六十二条’的珊瑚树,为南越王赵佗所献,号为烽火树,没想到也能在这里看见。”
“我娘是夸张了点。”战云愀然不悦道。
“看来飞白姐夫说战家富可敌国,并不是妄言。”她娇憨地伸了伸舌。
“什么富可敌国?我娘就是爱招摇。”战云冷哼了一声,看到从小长大的家,被母亲搞成这副模样,心里便有气。她是做给谁看?天香在宫里,什么宝贝没见过?用得着这样吗?
“你好像对婆婆有意见的。”
“天香,你不懂。”他略感烦躁地望向远处连天的草原。
“我的确不懂,你何不告诉我呢?”她娇庸地偎依在他怀里,战云低下头凝视她带笑的天真明眸,心里的忧烦尽去。
这是什么样的一对眼睛?清澈坦白的仿佛随时都可以映出看着她的人的情绪,让人不忍将忧愁带进那对如明镜般的眼眸,只想深深沉溺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