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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又会遇上她。

  渊平带着微笑接过三个男孩送上的萝卜丝蛋包--这是学校里鸡舍捡来的蛋、菜园里拔来的白萝卜,三个孩子合力煎出的,香味四溢,蛋也金黄而软嫩,煎得恰到好处。

  「很棒!」

  渊平在三双期待的眼神下尝了一口,衷心赞美。

  没来由的,忽然就想起她,大概是那天她大啖美食的幸福神情太深刻地烙在脑海中。

  这些年来……她还好吗?

  高中时的他,回想起来自己也不禁要苦笑。

  争强好胜、意气风发,不只在辩论社出锋头,连学生会、吉他社和商管社也不放过。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当遇上了一个全身上下都有一种……云淡风轻之感的奇怪女孩时,他才会一直忘不了。

  说她凡事无所谓也不尽然,至少那份头脑和那张嘴就快得很。她说起话来又狠又准,让人难以招架。

  想当年一场辩论下来,他不但甘拜下风,甚至惊为天人--不是在情感上,而是在心灵上。

  他不只是对她的辩才惊奇,更被她的想法所震撼,几次想请她入社,也想交她这个朋友。

  她却是不能再明白地拒绝了。

  他记得第一次去她班上找她,引起不小的骚动。他是校里的名人之一,虽然从来无心于交女友,仍然不免成为女同学注目的焦点。

  他在门口一露脸,就听到一阵窃窃私语传来,还有女孩子专有的那种半羞、半表演的笑声。

  没办法,他本来是请女的副社长去邀方恣然入社,却铩羽而归,他只好亲自出马。

  「我想找方恣然。」

  他对门边两位聊到一半、停下来看他的女生说。

  那两个女生互看一眼,好像是暗传什么密语一样,他不懂,也不想懂。

  然后两个一起跑去找人了;他的眼光跟随着她们,准确地锁定方恣然。

  她正埋头啃着一本相当厚的原文书,对两个同学像宣布什么世界大事的夸张模样先是皱眉,然后是叹息,接着就转过头来看他。

  他隔着半个教室,越过一堆好奇眼光,对她有礼地点了点头,却使她的眉皱得更深了。

  他不确定她是不爱人打扰她看书的好时光,还是不喜欢男同学公然上门找人。

  她常有男同学来找她吗?他不禁要想。

  这让他头一次对她的外表审视了一下。

  根据他的观察,他的同性平辈对女孩子的外表很挑剔,常常对美眉流口水,而对所谓的恐龙则是来上一堆不入流的评语。

  愈爱批评的男生,通常自己长得愈不怎么样,常常让他觉得好笑。

  而她呢?

  他对女孩子很少品头论足,这大概是第一次。

  她的眼睛很有神,黑白分明:头发长度齐肩,不烫不染,也没特别剪成什么型,这倒是满少见的。

  身材嘛……均匀适中,看起来很舒服。

  这样的女孩,应该不会常有男生如苍蝇般绕着飞,这是他合理的评估。但她的眼神明显带着不耐,让他狐疑。

  她坐在原地好半晌,他本以为她是想熬到上课钟响,让他不得不离去,但她慢慢把书合上,起身朝他走来。

  「嗨,我叫渊平,我们在辩论赛上遇到过,妳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她很温和地说,明亮的眼睛直视他。

  当然二字,给了他不小的希望,他微笑说:

  「我想请妳加入辩论社,全市大赛就快到了,我们很需要像妳这样的人才。」

  「谢谢,但我没有兴趣。」

  她仍然很有礼,仍然很温和,他却强烈感受到她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妳会参加全校大赛,难道不是对辩论很有兴趣?」

  「那是个人自由参加,我爱说什么都可以,若是代表班级或学校,就不一样了。」

  那场辩论赛是校运活动之一,所以设计得特别有娱乐性,由自由报名的个人组成一队,和由他领头的辩论社队来打擂台,题目是:人生有目的吗?

  他是正方的结辩,而方恣然则是负方的结辩。

  她是最后上台的那一个,一开头就举纳粹屠杀犹太人的例子,把全场都吓了一跳。

  「纳粹的人生目的是什么?杀人吗?犹太人的人生目的是什么?被杀吗?如果都不是,最后却还是不折不扣地发生了,那人生的目的到底有什么用?」

  他和所有人一样,都楞在那里,不知道她是从哪个天外飞来的一笔。

  她的逻辑诡异至极,却又不能说没道理,这才是最惊人的一点。

  她却彷佛自己说的是天经地义的道理,继续下去:

  「我们想想看,自己小时候立下志愿,都想当些什么?航天员?总统?老师?都是一些精英分子的职位,对不对?有人立志要当收垃圾的吗?有人立志要当水电工、修马桶的吗?那如果大家的人生目标都达成了,谁来收垃圾?谁来修马桶?如果说人生的目标没达到就算失败了,那我们要让那些天天做着收垃圾、修马桶这种社会很需要的工作的人,情何以堪?」

  她滔滔不绝,最后又说到人生的目的,其实都是别人帮我们定的--

  「我们为什么要结婚?因为这样才能传宗接代?那我们为什么要传宗接代?如果这是人生的目的,那不能生的、或结不了婚的人,是不是干脆不要活算了?」

  观众中有的笑了起来,但大部份的人嘴都张得大开,跟他一样。

  「从小到大,我们有真正想过自己的人生有什么目的吗?小时候要听大人的话,当学生时要拼命读书,长大了要成家立业,然后要照顾子女及父母。这样就是人生的目的了吗?没有自己真正决定的目的,最多也只是盲目跟着人群走罢了。

  「人生是没有目的的。当我们定下所谓的目标,人生就等于走进死巷,因为再高的目标,都是我们没有经验过、全凭别人告诉我们的。你要当大明星?但你知道大明星的人生是怎样的吗?如果你死拼活拼到当上大明星了,才悔不当初地发现,这根本不是你要的人生呢?」

  她看了看台下的数百位观众,微微一笑--

  「大家听到这里,一定会问:那怎么办呢?难道我从明天开始,什么目标都没有地过日子?人生如果没有目的,我们到底要干什么?我的回答很简单,人生是没有目的的,人生本身就是目的。我们尽情地活、自由地活,这就是真正的人生了。根据别人帮我们定的目标去活,那才叫白活呢!那等于是活别人的人生,根本不是你自己的。

  「你想要有事做?我给你事做;去告诉你爸妈--对不起,我不想当医生,我想去学木工;去告诉你老师--对,我是同志,我并没有错,请不要大惊小怪,我并没有头上长角;去告诉你老板--我不想陪你去喝酒,晚上应酬不是我的工作,要开除我你就试试看;去告诉你先生--不,我不想生孩子,请你谅解,不然我们好聚好散。如果这些是你的真心话,你就要照着真心去做。

  「这种对自己诚实、面对别人也能坚持的事,你做不做得出来?这样的目标够难了吧?但人生中你做不到这些,还谈什么崇高的目的?人生够短了,我们一定要摆脱所有别人定的规则,不然人生根本不是自己的。一句话,送给大家:人生是从摆脱一切规则以后才开始的!」

  说完她下台一鞠躬,起先全场静悄悄,连师长都面面相觑,但几乎在同一秒,震耳欲聋的掌声响起,还有人站起来叫好。

  他看着坐回椅上的方恣然,她看起来很诧异,似乎对观众的反应极度意外。

  他这才意识到,她并不是特意来比赛的,也根本不在乎是否被接受。

  在那一刻,他也领悟到,那些是她的肺腑之言--她的人生,不会建立在别人的规则上。

  别人怎么看她,她一点也不在乎。

  那是怎样的境界啊!

  她不过和他一样的年纪,为何能够有那样的见地、那样的洞察?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样的疑问,大概是现在他会站在那里的真正原因,不是只为了辩论社未来出赛的胜算。

  但要说服她入社,看来不大简单。

  「我们不会给妳压力,只是想向妳好好讨教。如果妳不想出赛,当然也不会勉强。」

  她摇头,「我空闲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不想花在社团上。」

  「妳想要多一点时间看书?」

  她奇怪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妳在看书。那是什么书?」

  「对不起,那是我的事。」她开始转身要离开,「入社的事就只有抱歉了。」

  他苦笑,「妳还真不拐弯抹角。」

  她挥挥手,像是在说--有拐弯的必要吗?

  第一次求才,无功而返。渊平吃着蛋包,苦笑着回忆。

  过了两、三个月,学生会缺人,尤其很缺为学会宪章初步起草的文才,他又想起了她。

  不知那样锐利却又不羁的脑袋,会想出什么样的大计?他简直好奇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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