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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池即将用罄,她在心底默默地由一百倒数。听那声音由强转弱,最後在断断续续的回光返照後……

  静止。

  ※  ※  ※

  直到胃传出一阵阵的闷疼,她才发现自己从中午到现在都滴水未进。现在,晚上八点半,她缝好了两只背包,整个胃袋疼到想吐。

  她疲倦地丢开针线与布料。走到梳妆抬拿皮包,打算出门觅食,她此刻没心情下厨料理自己的晚餐。镜子里映出她苍白无血色的面孔,连向来泛著粉红色泽的唇办也失去光彩。

  是体力透支,也是精神耗弱。

  梳整著凌乱的长发,习惯性地抹上口红让自己出门时有一定的端庄大方。她做不来披头散发出门,即使在此刻这麽精神不济情况下。

  好痛……

  胃在抽疼,她右手成拳抵住造反的胃,脑中搜寻著附近药局的方位,蹒跚地往大门走去。

  才八点半,但向来喧闹的老旧公寓却异常寂静,走廊上的灯甚至没人打开,她沿著墙走向楼梯。对於肉体上的疼痛,她承受力比一般人强,所以,这没什麽的……

  才步下一个台阶,楼梯间倏地大亮,有人按了开关。她无心理会来者是哪户邻居,但那可不表示别人就真的能够不理会她。

  「怎麽了?」

  是他?她不知该感到无奈还是解脱,为什麽这人,总是随时出现在她视线内,而一切看来又像是不期而遇?她都快要觉得是理所当然了。理所当然之後,便会下意识地想得到他的照拂……

  「胃痛?」言晏两、三步上来扶住她。「你的脸色惨白过日光灯。」

  她白他一眼。日光灯?他就不能用点别的形容词吗?

  他耸耸肩,将她小心扶下楼。

  「我知道隔两条巷子有间小诊所,先去那边看看好了。」

  「你……」她虚弱地任由他承接她大半重量,无法像平时那样拒人於千里之外。「刚下班?」

  他将手提公事包拿到她面前晃了两下。

  「是的,刚下班。」寒暄,通常从废话开始。

  「我以尢朝九晚五指的是九点上班、五点下班。」她必须说些话来转移疼痛的注意力。可不是……可不是真正好奇他什麽呢!她告诉自己。

  言晏同意:

  「是啊,一般公司都是这麽订定上下班时间的。」他伸出一手环护住她後腰,没敢太贴近,怕被指成轻薄,但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还是窜入他嗅觉里,也许是,太近了。让他心中没来由地惴惴枰然。

  「加班吗?」她无法不注意到自己几乎是贴在他怀中行走的。而那,令她不自在。

  「嗯,独立写企画案,得花更多的时间。」

  「不再与人同组了?」她问。

  言晏喷笑了口气:

  「嘿!那可不是我能决定的。之前那位同事已然高升到业务部,正要鸿图大展,仅剩我一名菜鸟留下,自然得凡事自立自强喽。」

  她看他。

  看啥?他以眼神问,视线上的高低落差让他看起来有些睥睨的神气。

  「嫉妒那个人高升吗?」那原本该是两人共有的荣誉不是吗?任何人遇到这种事都会心理不平衡的。

  「小时候胖不是胖。」他哼哼两声。

  似乎挺怨的,她虽然正被胃痛煎熬,但还是勾出一抹笑意。

  言晏搂紧她,一边慷慨激昂地辩道:

  「我说真的,现在他早我一步得到关注,可不表示日後亦然,他迟早会败在沉不住气的毛躁性格上。好啦,这次蒙受被剽窃心血之冤得以昭雪,然而他却又独占了企画的功劳,这一定会养成他凡事伸冤、好大喜功的性情,以为职场上出头,就该是这麽回事!哼,还不知道他要怎麽死呢!」

  她睐他,又问头笑。

  「怎麽?我的分析不对吗?」他忿忿不平,觉得自己被嘲笑了。

  「对对对,很好,很好。」她笑。

  「把我当三岁小孩哄?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打发我!快说,你笑什麽?」不走了,他另一手也环住她後腰,形成包围的态势,她非得给他一个满意的解释不可。

  夜茴一边忍不住笑,又顾著胃痛,微弓著身子,将头顶在他肩膀,觉得这样较为舒服,并没注意到自己落在言晏的怀抱中。除了晓晨之外,这辈子她不曾与人这麽亲密的抵触过。

  不知不觉中,言晏创造了她生命中一项又一项的例外。

  「喂喂,这位失控的美女,低头忏悔也没用,快说,你是不是在嘲笑我?」言晏追问,不肯放过她的样子。但口气已由认真转为玩笑式的嘟嚷。

  笑意就是忍不住,她断断续续地道:

  「嗯……不……不是……」

  「不是嘲笑我?」他问。

  「是……是……」

  「好大的胆子,真的嘲笑我?」他佯怒:「我耶,一个被上司占功、被同事独揽努力成果的可怜男人!你有没有一点良心?」他悲忿地泣诉。

  哈哈哈哈……不行,胃好痛,但笑意又忍不住。

  「汪!」一只流浪狗行经他们身边,不满被挡路,汪叫抗议。

  言晏搂近她好让路,指控道:

  「呀,原来是良心被狗啃了。这下人证、狗证俱在,看你怎麽抵赖。」

  哈哈哈哈……好可恶,明知她胃痛还逗她。

  这人,这人真坏。

  「好啦,好啦。」他拍拍她背,替她顺气。口气有不自觉的宠溺:「别再笑了,美女。我怕你还没笑到倾城倾国,就先把胃给笑穿孔啦,咱们进去吧!」他们早已抵达诊所门口了。

  夜茴渐渐收住笑,轻缓看向诊所的招牌,然後又看向他,怔怔地,无言。

  言晏抬手,食指抹走她脸上一滴泪珠,低沉地问:

  「为什麽哭了?」

  原来目光迷蒙,不是因为路灯太暗,而是流泪了。直到他说,她才发现。

  鼻头好酸、眼眶好热,紧紧咬住下唇,就怕发出一声哽咽,但怎麽也止不住,那忽地滂沱而下的泪雨——

  像是乾旱数月的台北县市,突然连下一星期的豪大雨;像是她枯冷的心,一下子淹进了灭顶的大水……

  像是……像是……

  终於觉得自己是个人,知道痛、也知道笑……

  煎熬在苦与乐之中,望见那双关怀的眸子,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被娇宠、被安全地守护。

  「对不起!我不该闹你的,我们快进去。很痛吗?我真该死!」言晏被她的泪吓坏了,火速抄抱起她,冲进诊所,觉得自己真的是浑帐透顶。

  而她,脸蛋窝在他肩颈里,哭得不能自已,无法开口对他说,其实她的胃,已经没那麽痛了……

  言晏啊……他叫言晏……

  言晏,言晏,言晏……

  伸手紧紧搂住他,知道了这个人叫——

  言晏。

  ※  ※  ※

  「因为饿肚子,所以胃痛?」言晏不可思议地问:「难道你已经山穷水尽到这种地步了吗?」

  看完医生,服用完胃药,他们走出诊所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以後。医生指示最好让胃袋有点东西,所以他领著她往华西街的方向走。龙山寺那边的夜市正热闹呢。

  夜茴好奇地问他:

  「你到底是怎麽看我的?」一直知道他对她的处境有著误解,但她开始想知道他误解到什麽地步。

  「我说过,我们都是一样的,还需要多说吗?」他牵著她手往人行道走去,也就——一直握著了。

  她看到他的动作,并没有挣脱,觉得他手心厚实又粗糙。带著一点没来由的甜意,由他去。

  「说说看你与我又有哪些『样』的吧。」

  「你这是在对我感到好奇吗?」好稀奇,她这麽一个拒人於冰山之外的人。他微笑,心情好到有点晕陶陶,也有可能那陶陶然是来自於她身上的淡香味。

  「是又怎样?」她下巴一扬,挑衅地问。

  「不敢怎样。」他举起提著公事包的那一只手识时务地告饶。「你大小姐想知道什麽,小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滔滔不绝如土石流……」

  夜茴很忍耐道:

  「不必。说重点就好,谢谢。」

  言晏笑了笑,不再逗她了。以平淡的口气简述他的家庭:

  「我家曾经颇有田产,可以是彰化福兴乡一带的田侨仔,後来败在全民狂赌运动,也就是俗称『大家乐』的赌博上。田没了、地没了,发财梦碎後,留下的是一间土瓦厝,以及大笔债务。我们三兄妹从每天搭轿车上学的好命学生,变成得四处申请清寒补助的小可怜虫,靠著助学贷款与打工所得,我们总算把日子过下来了。你会不会想问这一路走来,我的双亲在做什麽?」他突然问。

  她直接摇头:

  「不会。」

  「为什麽?」他颇讶异。正常人都会好奇才是。

  「父母有养育子女的责任,但那并不代表他们有能力做到,或者有那样的认知。」失职的父母太多,她为何该以为父母保护子女是天经地义的事?他这麽问才奇怪。

  言晏因她眼中的漠然而止住这个问题。明白到,也许她有著一对比他父母更差劲的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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