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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定得进宫去吗?”宝吟无法理解事情有多么重要。“我只要阿玛。”

  见女儿这么黏自己,博穆自然大感快慰,只可惜快慰的时间不久,弹指即逝。

  “万一阿玛短时间内不带兵,咱们父女俩就得生活在京城中,平日你自是可以躲在襄王府谁也不见,但是太皇太后懿旨一下,你就得进宫去请安,甚至留你在慈宁宫中留宿,若是行止失当闯下祸,阿玛想救你也难。”博穆语重心长地规劝。

  生活在高墙深苑的紫禁城,他可以肯定他最有资格这么说。当初根本没人将他看在眼中,只当他是个纨挎子弟,是根朽木,恨不得他消失在世界上,省得浪费了食粮。那种低人一等的日子,他不愿令宝吟重蹈覆辙。

  但是宝吟毕竟只是个孩子,哪里明了大人的用心良苦,仍不知好歹地大摇小脑袋瓜子,小嘴不停地嚷着:“不依、不依。”

  这会是一桩艰苦的差事。博穆幽幽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没有放弃的权利。

  太阳没有丝毫的同情心,好像嫌她不够凄苦,大剌剌地张大火伞,烤着大地与她。

  明亭香撇过脸闪躲阳光,伸出肿胀的舌头舔过干裂的双唇。对于不知多久之前消失的阴影怀念着,却是再也找不到力气去寻找另外一片阴凉之地,她不禁开始怀疑当初离家逃婚的勇气,是否也像影子一样,被太阳给烤干了。

  她知道在阿玛病倒后,家中的景况已是大不如前,仆佣辞退了一大半,收藏的古董、字画少了几项,日子还过得下去,不愁吃不愁穿;但是她却没有料到,家里的财富早被三个哥哥挥霍殆尽,还欠下一屁股债,城里首屈一指的歌楼酒肆,将他们列为拒绝往来户,八大胡同里的勾栏院更是不让他们踏进一步。

  但她若以为如此这般便能阻止哥哥们挥霍,那她肯定是昨天才出生,她也宁可是昨天才出生,起码被他们出卖时不会如此义愤填膺。

  两个姐姐嫁得早是她们幸运,不必成为兄长们为筹措冶游经费的商品。

  当二哥告诉她即将出阁的消息,甚至还要她感谢他找到了一个不收嫁奁的婆家。对此,明亭香表达了十二万分的谢意——用二根绣花针扎在二哥的手背上。

  在未天黑前,她做下了决定,一颗芳心只悬在博穆身上,虽然对方一无所知,但是她决计是不肯被卖,既然如此,只有逃婚一途。

  找了条破旧的包袱巾,包了几件朴素的衣裳,在无人阻止的情况下,大摇大摆地离家出走。幸亏兄长们并无派守卫看守她,否则早让他们强押上花轿。

  但是忙中有错,她竟然忘了多带点银两,包袱里的几两银子,再省吃俭用也有耗尽的时候。即使愿意做点活求温饱,但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不啻是缘木求鱼。

  此刻命悬一线间,明亭香早已不在乎生死,若不幸曝尸荒野也是自己的抉择。只是在意识逐渐向黑暗投降之际,她尚对上天祈求,希望此行目的能达成。

  忙着苦思能说服宝吟的言词令博穆的注意力分散,未能提高警觉率先洞察异状,直到阿古那示警,始察觉有人闯入警戒范围,连忙弓身护女拔出长剑,眼神锐利地扫视八方,骑在后头的左尼图与克善立刻趋近守护,驾车的倪忍殿后作为屏障。

  一行人等待着隐藏的攻击,准备在第一时间取得制敌先机。

  马蹄重击大地的声响回荡,依几个沙场老将研判只是单骑,却仍不敢掉以轻心,担心是敌人诱人入罟之计。

  直至熟悉的骑马英姿映入眼帘,方始减轻忧虑,但是防卫仍是滴水不漏。

  “王爷,前方有一人倒卧路旁,看似病得不轻。”阿古那勒马禀告。

  “只有一人?”博穆的铁臂依旧紧箍宝吟不放。

  阿古那斩钉截铁地确定:“四周瞧不出任何埋伏异样,而且那人只剩一口气。”

  “走,瞧瞧去。”博穆双腿一夹策马奔去,但是剑仍未入鞘。

  在沙场上他不容许士兵们将负伤的袍泽弃之不顾,如今踩在大清国土上,他不允许自己背弃信念,只要一息尚存,仍得极尽人事以求抗天命。

  他当然也曾怀疑其中有诈,但是会以病人为饵者,唯有丧心病狂之徒,让他逮着了自是罪不容诛。

  驰至那团身影旁,不知何故,触动了潜藏的记忆,在过往的某个寒冬之夜,似乎曾见过类似的情景。

  翻身下马与收剑入鞘他一气呵成、帅气地完成,没有花俏无用的动作,亦无浪费多余的力气。

  蹲踞在昏迷者身边,他察觉阿古那所言非假,的确是气若游丝,若再于阳光下晒个一时半刻,恐怕等不及天黑即与世长辞。

  伸臂至那人项背与膝盖后方抱起她,博穆察觉怀中之人不及一袋羽毛重,将之安置于三棵大树环绕形成的阴凉处,他仔细打量他所救之人。

  在一身粗布长袍掩盖下,这个人的骨架更显娇小,伸出袖口的手腕与前臂纤细得不似男性所有,而于盛暑中,再如何讲究衣着的男人,都不可能会将瓜皮帽戴在头上,除非头顶上有文章。

  若是如他所料,那另外一些小疑问也有了答案。在沙尘脏污下,皮肤细致得会今一个男人自惭形秽——如果她是个男人,他近年来只在宝吟脸上瞧过如山东蜜桃般吹弹可破的肌肤。

  “这人还有救吗?阿玛。”宝吟也蹲着打量病人。

  博穆不愿浪费口舌斥责女儿不听话,手掌向上伸出。“手绢拿来。”

  在两袖的袖袋掏了掏,宝吟才想起嫌袖口鼓鼓的碍事,早早便扔在车厢中。

  见宝吟半晌后仍双手空空,博穆明白发生何事,故意重重叹息以表不悦,奇迹似地,宝吟居然红了双颊不好意思。若是情况允许,他真希望能来场机会教育,但是救人如救火,时刻不容延误。

  “水。”他头也不回地命令,立即有人递上水袋,弹开塞子后,微倾皮囊以些微水珠沾湿她的双唇。

  或者是因为他们的声音,亦或是水的气味引发了斗志,她抿着唇将水珠含入口中,甚至张开了口无言地索讨。

  将她的头抬起置于臂弯,博穆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注水入她的口中。

  “慢慢来,先含着再咽下。”不管她是否听见,他轻声地引导指示。

  即使双眼未睁意识不清,她仍照着指示缓缓摄取水份。

  “她生病了吗?”宝吟关心地问道。她并不畏惧病人伤患,她愿意去照顾他们。

  “不,她只是饥渴交迫导致虚弱,不是生病。”博穆一面解说,手仍不停地给水。“就在此地打尖用午膳,宝吟,去扮块饼,准备做泡膜,拿你的豆汁加热当汤料。”

  得令后,生火的生火、捡柴的捡柴,宝吟更火速冲回车上,不再大呼无聊。

  被留下的二人近乎独处状态,博穆好奇在除去尘土之后出现的会是怎么样的容貌。以水沾湿袖口,轻柔地拭去沙土,肿胀的肌肤似乎承受不住任何压力,只见她不住吃痛抽气,闪躲着布料,却又欢迎清凉感带来的舒适,慢慢地,一张清丽的脸庞呈现在眼前。

  与艳丽无缘。这是第一个浮上博穆脑海的想法。

  二道眉毛似以沾了墨水的笔挥洒画出,像远山又如新月,长且浓密的睫毛整齐排列翘起,挺直的鼻梁,有如山棱般,但组合起来却少了艳冠群芳的霸气。

  “你到底是谁?”博穆不自觉地喃喃问道,无法忽视不时在心中闪现的奇异感受,那种似曾相识之感不停地困扰他。

  轻轻地用单手解开缚于她胸口的结,将破旧的包袱置于一边。博穆相信其中一定存在着解开疑惑的谜底,却不忙着揭示,事情的轻重缓急他能斟酌。

  “手绢来了,阿玛。”宝吟递上皱得不成形的手绢。

  瞧着证明爱女毫无闺仪的证据,博穆忍俊不住轻笑出声,接下了她求表现的成果,腾出一手捏捏她小巧柔软的鼻尖。

  “饼呢?掰好了吗?”

  宝吟邀功似地点头如捣蒜,“掰好了、掰好了。”口中应答连连。

  “她怎么还不醒来?难道没气了吗?”宝吟问着,伸出手去欲亲自证实,却在碰上之际被拦下。

  “别,她的脸被日光灼伤,会疼的。”博穆婉言阻止。

  得到宝吟的了解,他立即以另一道命令转移她的注意力。

  “让你克善叔叔将豆汁泡膜端过来。快去!”

  “是。”宝吟像军中的传今兵般,快步地跑离。

  于扬起的沙尘之中,博穆才明白她又扔开花盆鞋,脱去锦袜光着小脚。但是现下不适合老调重弹,待今晚扎营之后,他该让她明白父威不容挑战。

  臂弯中的人儿似乎呼应他的想法,终于发出一声嘤咛,有了转醒的迹象。博穆连忙沾湿手中的布料,以蝶翼扑面之势印在她颊上,减轻灼烫感。几近透明的眼皮不住颤动,如同破蛹而出的蝴蝶抖干潮湿的翅膀,为漫游天际作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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