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认真的,上星期他才和我逛了一趟婚纱展,双方家长也知道我们有意结婚的事。
他是我的男朋友啊!而我,在十分钟之前,在月台之上,意图杀死他。
杀死他杀死他。
推他跌落路轨、从他背后插他一刀、高空掷砖块击中他的头……总之,最好给我快快死掉。
我是不是很差?太差了吧。
我既差又变态,兼且精神失常。
阿光忽然对我说:“那篇功课你替阿美打字了没有?她下星期赶着要交。”
我告诉他:“阿美传真来的字迹不清楚。”
阿光说:“那你不会叫她再传真一遍吗?”
我说:“阿美的功课该她自己应付。大学生,没理由不懂得打字。”
阿光怪责我。“你当秘书的嘛,你打字的速度快嘛,你之前都肯替阿美打字的,你根本无理由不帮她。”
我委屈地说,“阿美是你的妹妹你这样做只会宠坏她。大学生,连打字都不会。”
“诸多借口!”阿光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明白的,他最不喜欢我逆他的意思。
都全是我错。第一次当阿美问我可否帮忙给她打字时,我不好意思拒绝;于是,便有第二次第三次。
我就是这样,从不知怎样拒绝别人。
基本上,我甚至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
这阵子益发不想与阿光一起,但又不知道怎样向他表达我的感受;于是,我日日夜夜想着如何杀死他。杀死他,他死了,我就不用为了表达自己而伤脑筋。
我不喜欢你,但我不想骂你,不想说出口,只想你自动消失。
明日什么是闷闷不乐吗?明白何谓抑郁吗?我快要窒息了,下一秒……下一秒……阿光未死,我却会比他更早死。
地铁车厢车门打开,我比阿光早一个站,我去看电影,他回家吃饭。我走出了车厢,我们没说再见。当擦身而过之时,我们就像一对陌生人。
他不喜欢我看电影,因为那些电影他不明白,但凡他不明白的东西,他也认为不会是适宜存在之物。
基本上,我喜欢的,他也不喜欢。我爱看欧洲的小众电影,我认为当中的趣昧别致;我喜欢看书,一书在手,心灵特别宁静;我喜欢艺术,我觉得只有懂得艺术之美,我们的灵魂才会升华。
但阿光统统不喜欢,亦不理解。就因为不喜欢又不理解他就鄙视了。“所有赚不到钱的都是多余!无存在价值!”
我曾经尝试告诉他:“毕加索一幅作品价值连城教,艺术有价。”
他就一脸厌恶:“不要与我谈艺术,我不懂得欣赏!”
那么,我为何与这个男人一起?
我们一起,是因为他已经是我的最佳选择。
认识阿光那年我已二十七岁,今年,我快步向二十九岁了。之前,我五年无拍过拖,对上一个男朋友,与我交往了三个月之后,骗了我与家人十万元,他说替我们投资股票,结果连人带钱失踪了。家人责怪我,我又伤心欲绝,最后病了半年又用了三年把钱还清给父母与两名姐姐。我还以为我不会遇上好男人了,直至碰到阿光。
是的,基本上,阿光是个好男人。
我们由亲戚介绍,然后一见钟情。
阿光长得英俊正派,当土木工程师,比我年长三岁,之前与一名女孩子拍了五年拖,是对方变心才分手。他和我约会了两次就告诉我,他的目标是结婚,叫我放心与他一起,他不会骗我,不会辜负我。
在那一刻,我热泪盈眶,多久了没这样触动过。阿光这番话,叫我安心了许久许久。我的下半生,终于有人愿意照顾吧!居然,有一个男人,肯真诚地与我建立真正的关系。
起初,我们的确很好。就像一对恋爱中的男女,我们尽量投入对方的生活。我与他的同事、家人朋友混熟;而他,亦陪我看看电影与画展。我知他不喜欢这些活动,但他愿意陪伴我,这已叫我很快乐。
但后来,当然就不一样啦,变得只有我迁就他,他不再迁就我。
我不怪责他,他工作辛苦,下班之后只想以他喜欢的生活方式消磨,于是他会打麻雀、打桌球、看足球比赛、到桑拿浴室。我真的不介意。我介意的是,他因为无法同化我而迁怒于我。
有一次我在阅读《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我对于当中“永劫回归”的概念消化不到因而我就在他跟前说起来:“我看不明白作者的理论,看了五页,还是不明所以。”
阿光就说:“你这种人简直自讨苦吃!”
他的表情鄙夷又丑恶。
我非常愕然。我还以为,他会温柔地把我的书捧到他眼前,努力地为我理解那些不明白之处。我想不到结果只是换来他的嘲笑。
不久之后我生日,你猜他送了什么给我?一只Hello Kitty布偶和一盒金莎朱古力。
我静默了半分钟,然后我决定,我要装出笑脸。
我不忍心令他丢脸,于是,我选择不去抗拒。当然,我失望极了。原来我在他心目中,只是一名配Hello Kitty与金莎朱古力的女孩子。
我很想告诉他我不是,但怎开口?
其实,他无理由不知道的吧。他清楚我平日看什么书,到哪里看电影。只是,他不认为爱我,就要靠近我的心。
张三李四是这样对待女朋友,他就有样学样了。阿光的姨丈常常毒打他的阿姨,大概阿光认为男人不打女人,那个女人已是捡到宝。
慢慢,我就明白我与阿光的灵魂不会有沟通。
我们是两种人。我不欣赏他的生活态度、圈子,他又不屑理会我对生活的要求。两个人走在一起,并没有互相融合与调和。他是他、我是我。
太奇怪了吧?这个男人有心与我结婚,却又无心理会我是个怎样的人。
有一次,我跟看他出席他同事的卡拉OK聚会,我一如平日,都是静悄悄的。我喝看可乐,望着那数名男同事,然后我猜想,当中可会有任何一人,能与我真正沟通得到。或许,那个戴眼镜的会欣赏爵士乐的幽怨;而穿粉蓝色恤衫的,读过James Joyce的《尤里西斯》;胖胖的那位会不会渴望到南美洲探索古玛雅文明?或许笑起来便看见爆牙的那名男生是印象派的支持者。
不知道呢!世界上,会否有一个男人,他既爱我,又能与我沟通?
愈想愈不快乐。然后我看见,穿粉蓝色恤衫那名男士所带来的女伴,似乎也不享受是次聚会,她的神情冷冷的、轻蔑的,时不时强颜欢笑。
她看上去很矜贵,衣饰很讲究,坐姿斯文优雅像个大家闺秀。她见我瞪看她来看,便朝我轻轻一笑。
我与她交换了微笑。我可以肯定,她与我同样感到格格不入。
与阿光一起,完全叫我领会到何谓寂寞。心灵不能交流,做任何事也有形无神。
我不快乐,但我亦无勇气离开。我失去他,便难以再找到另一个愿意认真的男朋友。我很明白现在的男人那些只求刹那快乐的品行,他们都不希望结婚。
是我没用。不满足、不快乐,但又无资格离开。
那么,阿光,你为何不自杀身亡,若然你死了,我就可以名正言顺摆脱你。我无能力跟你分手,因为我知道,如果是我离开,我会后悔。但要是你死了!就再没什么后悔不后悔。
你肯死,就干净利落。
我们久不久会租住那些小酒店度周末。阿光爱躺在床上喝啤酒看电视。电视播出欧洲的旅游片段,当中有一幕是街头艺术家在拉奏小提琴,行人走过时会抛下金钱。看到这里我的心不住地牵动,这情景这气氛,多么的浪漫呀!我未到过欧洲,但我向往到不得了。
是在此时,阿光说:“这些乞丐,我见一个打一个。”
他喝了口啤酒,表情像个流氓。
我的心,瞬即冰寒起来,我完全不能接受这种反应。
一股猛烈的冲动激荡心间,我相信,我的表情变了,呼吸亦开始不畅顺。我很想开口骂他,但一如以往,我开不了口。
我僵硬地躺在他身边,我的头仍然枕在他的臂弯中。我的眼眶温热了,我忍看快要滴下来的眼泪。
我深呼吸叫自己冷静。然后,我的视线随意地落在房间的窗户之上。顷刻,我涌出了一个念头:“为何!你不去跳楼死?”
接下来我的视线放到横梁之上。我的心又说:“又或是,吊颈死?”
当眼睛扫向床边的玻璃杯时,打滚在唇边的是这一句:“不如,割脉死吧!”
那是我第一次萌生杀掉阿光的冲动。而自此,如何逼他自杀、如何干掉他这些念头,无时无刻都在我心中徘徊。
挥之不去。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求求你。
给我死掉。
明不明白我的难受?
你们会否支持我?
天啊!
那一天当我捧着一本叶慈的诗集来看之时,阿光忽然伸过手来把我的书抢走,他说:“你不知道我星期三跑马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