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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千块。你拿去任何地方也卖不到这个价。”

  他知道这个狡猾的商人压了价,但是,急着卖的东西,从来就不值钱。他把邮票簿留在店里,拿着五千块钱回去。

  这本邮票簿是他搬家时在一堆旧书里发现的。他几乎忘记它了。他小时候迷上集邮。这些邮票有的是父亲送的,有的是母亲送的,也有长辈知道他集邮而送他的稀有邮票。

  曾经有人,好像是歌德说:“一个收藏家是幸福的。”集邮的那段日子,他每天晚上认真地坐在书桌前面,用钳子夹起一个个邮票,在灯下细看。

  他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能卖掉它们来换钱。他知道这些邮票不止值一万块,谁叫他需要钱?

  医科用的书特别贵,搬家也花了一笔钱。

  他很高兴自己学会了议价,虽然不太成功。

  徐宏志回来的时候,她刚好把新买的袜子放进抽屉去。听到门声的时候,她朝他转过身去。

  “我有一样东西给你。”他们几乎同时说。

  “你先拿出来。”她笑笑说。

  他在钱包里掏出那五千块钱,交到她手里。

  “你还没发薪水,为什么会有钱?”

  “我卖了一些东西。”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耸耸肩膀。

  “你卖了什么?”她疑惑地朝他看。

  “我卖了邮票。”他腼腆地回答。他从来就没有卖过东西换钱,说出来的时候,不免有点尴尬。

  她诧异地朝他看,问:

  “你集邮的吗?”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几乎忘记了,是在那堆旧书里发现的。”他回答说。

  然后,他满怀期待的问:

  “你有什么东西给我?”

  她笑了,那个笑容有点复杂。

  “到底是什么?”他问。

  她朝书桌走去,翻开放在上面的一本书,把夹在里面的那枚肯亚邮票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掌心里。

  他愣住了:“你也集邮的吗?”

  “很久以前了。我刚拿去卖掉。这一个,我舍不得卖,我喜欢上面的狮子。”

  “为什么从来没听你说集邮?”

  “跟你一样,我都几乎忘记了。你卖了给谁,能换这么多钱?”

  “就是那间‘小邮筒’。”

  她掩着嘴巴,不敢相信他们今天差一点就在那儿相遇。

  “你也是去那里?”他已经猜到了。

  她点了点头。

  “他一定压了你价吧?”他说。

  她生气地点点头。

  “那个奸商!”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那些邮票本来就不值钱,卖掉也不可惜。”她说。

  他看着手上那枚远方的邮票。它很漂亮,可惜,他已经没有一本邮票簿去收藏了。

  “以后别再卖任何东西了。”他朝她说。

  再一次,她点了点头。

  那些卖掉了的邮票是巧合吗?是偶然吗?她宁可相信,那是他俩故事的一部分。他们用儿时的回忆,换到了青春日子里再不可能忘记的另一段回忆。

  他们给压了价,却赚得更多。

  公寓里有一个小小的厨房,他们可以自己做饭,但他们两个都太忙了。为了节省时间,她常常是把所有菜煮成一锅,或是索性在学校里吃。他要应付五年级繁重的功课和毕业试,又要替学生补习。为了多赚点钱,他把每天补习的时间延长了一个钟。

  她当上了学校图书馆的助理主任。她喜欢这份工作。馆长是个严厉的中年女人,但是,她似乎对她还欣赏。当其它同学毕业后都往外跑,她反而留下来了。她甚至庆幸可以留下。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熟悉的,又有徐宏志在身边,日子跟从前没有多大分别。

  那套动物纪录片已经播完了。她接了另一套纪录片,也是关于动物的。她还有一些文章要翻译。

  也许有人会说这种日子有点苦。她深知道,将来有一天,她和徐宏志会怀念这种苦而甜的日子,就连他们吃怕了的一品锅,也将成为生命中难以忘怀的美好滋味。那自然需要一点光阴去领会。他们有的是时间。

  搬进公寓的那天,徐宏志靠在窗台上,给她读福尔摩斯的《蒙面房客探案》。他打趣说,这个故事是为了新居入伙而读的。

  到了黄叶纷飞的时节,他们已经差不多把所有福尔摩斯的故事读完了。

  “明天,你想听哪本书?”那天晚上,他问。

  “我们不是约定了,读什么书,由你来决定的吗?”

  他笑了笑:“我只是随便问问,不一定会听你的。”

  “你有没有读过白芮儿。马克罕的《夜航西飞》?”她问。

  他摇了摇头。

  “那是最美丽的飞行文学!连海明威读过之后,都说他自己再也不配做作家了。据说,写《小王子》的圣修伯里跟白芮儿有过一段情呢!“她说。

  她说得他都有点惭愧了,连忙问:

  “那本书呢?”

  “我的那一本已经找不回来了,不知是给哪个偷书贼借去的,一借不还。”停了一下,她向往地说:

  “我会去找的。那是非洲大地的故事。”

  他是什么时候爱上非洲的?

  假如说爱情是一种乡愁,我们寻觅另一半,寻找的,正是人生漫漫长途的归乡。那么,爱上所爱的人的乡愁,不就是最幸福的双重乡愁吗?

  隔天夜晚,他离开医学院大楼,去图书馆接她的时候,老远就看到她坐在台阶上,双手支着头,很疲倦的样子。

  他跑上去,问:

  “你等了很久吗?”

  “没有很久。”她站起来,抖擞精神说。然后,她朝他摇晃手里拿着的一本书。

  他已经猜到是《夜航西飞》。

  “图书馆有这本书。”她揉了揉眼睛,笑笑说:“我利用职权,无限期借阅,待到你读完为止。“

  他背朝着她,弯下身去,吩咐她:

  “爬上来!”

  她仍然站着,说:

  “你累了。”

  “爬上来!”他重复一遍。

  她趴了上去。就像一只顽皮的狒狒爬到人身上似的,她两条纤长的手臂死死地勾住他的脖子,让他背着回去。

  “我重吗?”她问。

  他摇摇头,背着她,朝深深的夜色走去。

  回去的路上,她的胸怀抵住他的背,头埋他的肩膀里。

  “你有没有读过那个故事?大火的时候,一个瞎子背着一个跛子逃生。”她说。

  他心头一酸,说:

  “这里没有瞎子,也没有跛子。”

  “那是个鼓励人们守望相助的故事。”她继续说。

  他把她背得更紧一些,仿佛要永远牢记着这个只有欠欠的一握,却压在他心头的重量。

  “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打算做脑神经外科。”他告诉她。

  “为什么?”她诧异地问。

  “我想做眼科。”他回答说。

  她觉得身子软了,把他抱得更牢一些。

  “我会医好你的眼睛。”他说。

  “嗯!”她使劲地点头。

  在绝望的时刻,与某个人一同怀抱着一个渺茫的希望,并竭力让对方相信终有实现的一天。这种痛楚的喜乐,惟在爱情中才会发生吧?她心里想。

  “图书馆的工作太用神了。”他怜惜地说。

  “也不是。”她低声说。

  她的眼睛累了,很想趴在他身上睡觉。徐宏志说的对,但她不想承认,不想让他担心。

  “等我毕业,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他说。

  “我想做一条寄生虫。”

  “社会的,还是个人的?”

  “某个人的。”

  “可以。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寄生虫就是这样的。”他挺起胸膛说。

  她睡了,无牵无挂地,睡得很深。

  半夜里,苏明慧从床上醒来,发现徐宏志就躺在她身旁。他睡了,像一个早熟的小孩似的,抿着嘴唇,睡得很认真,怀里抱着那本《夜航西飞》。她轻轻地把书拿走,朝他转过身去,

  在床头小灯的微光下看他,静静地。

  她好怕有一天再不能这样看他了。

  到了那天,她只能闭上眼睛回忆他熟睡的样子。

  那天也许永远不会来临,他曾经这样说。

  他说的是她眼睛看不见的那一天。

  在这一时刻,她心里想到的,却是两个那天。

  第一个那天,也许会来,也许不会来。

  第二个那天,终必来临。

  当我们如此倾心地爱着一个人,就会想象他的死亡。

  到了那日,他会离她而去。

  她宁愿用第一个那天,换第二个那天的永不降临。

  她紧紧握着他靠近她的那一只手,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胸膛里。

  后来有一天,徐宏志上课去了,她在家里忙着翻译出版社送来的英文稿。她答应了人家,

  这两天要做好。徐宏志在屋里的时候,她不能做这个工作,怕他发现。图书馆里又没有放大器。她只能等到他睡了或是出去了。

  这一天,他突然跑了回来。

  “授病了,下午的课取消。”他一边进屋里一边说,很高兴有半天时间陪她。

  她慌忙把那迭稿件塞进书桌的抽屉里。

  “你藏起些什么?”他问。

  “没什么。”她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却不知道其中一页译好的稿子掉在脚边。

  他走上去,弯下身去拾起那张纸。

  “还给我!”她站起来说。

  他没理她,转过身去,背冲着她,读了那页稿。

  “你还有其它翻译?”带着责备的口气,他转过身来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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