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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服气的。”她抬起他泪湿的脸,说。

  她的谎言不到天亮。她终究是个不会说谎的人,即使他因为爱她之深而陪着她一起说谎。

  和时间的这场赛跑,他们败北了。她用衣袖把他脸上的泪水擦掉,朝他微笑问:

  “天已经亮了吗?”

  “还没有。”他吸着鼻子,眼里充满对她的爱。

  她把脸贴在他哭湿了的鼻上,说:

  “到了天亮,告诉我好吗?”

  徐宏志给病人诊治,脑里却千百次想着苏明慧。他一直以为,他是强者,而她是弱者。她并不弱小,但他理应是两个人之中较坚强的一个,没想到他才是那个弱者。

  他行医的日子还短,见过的苦难却已经够多了。然而,当这些苦难一旦降临在自己的爱人身上,他还是会沉郁悲痛,忘了他见过更可怜、更卑微和更无助的。

  结婚的那天晚上,他们同朋友一起吃法国菜。大家拉杂地谈了许多事情。席上有一个人,他忘了是莉莉,还是另外一个女孩子,提到了人没有了什么还能活下去。

  人没有了几根肋骨,没有了胃,没有了一部分的肝和肠子,还是能够活下去的。作为一位医生,他必须这样说。

  就在这时,苏明慧悠悠地说,她始终相信,有些东西是在造物的法度以外的,上帝并不会事事过问。比如说,人没有爱情和梦想,还是能够活下去的。

  “活得不痛快就是了。”她笑笑说。

  因此,她认为爱情和梦想是造物以外的法度,人要自己去寻觅。

  他望着他的新婚妻子,觉着对她一份难以言表的爱。她使他相信,他们的爱情建筑在这个世界之外。世上万事万物皆会枯槁,惟独超然世外之情,不虞腐朽。

  同光阴的这场竞赛,他并不认为自己已经败下阵来。失明的人,还是有机会重见光明的。只要那天降临,奇迹会召唤他们。

  为了她,他必须挺下去。

  徐宏志在她旁边深深地呼吸。她醒了,从枕头朝他转过身来,轻轻地抚摸他熟睡的脸颊。不久之前,她还能够靠着床头小灯的微光看他,如今只能用摸的了。

  她缓缓抚过他的眼窝,那只手停留在他的鼻尖上,他呼出来的气息湿润了她的皮肤。她知道他是活着的。睡梦中的人,曾经如此强烈地唤醒她,使她甜甜地确认他是她唯一愿意依靠的人。

  是谁把他送来的?是命运之手,还是她利用了自己的不幸把他拐来?就像那个吹笛人的童话故事,她用爱情之笛把他骗到她的床榻之岸。他的善良悲悯使他不忍丢下她不顾而去。

  他为她离开了家庭,今后将要照顾她一辈子。他是无辜的。他该配一位更好的妻子,陪他看尽人间的风光。她却用了一双病弱的眼睛,把他扣留在充满遗憾的床边。她不能原谅自己看似坚强而其实是多么狡诈。

  他在梦里突然抓住她的手。她头埋他的肩膀里,想着也许再不能这样摸他了。

  苏明慧眼睛看不见之后的第三天,徐宏志回家晚了,发现她留下一封信。那封信是她用手写的,写得歪歪斜斜,大意是说她回非洲去了,离去是因为她觉得和他合不来。她知道这样做是不负责任的。她曾经渴望永远跟他待在一起,她以为他们还有时间,有时间去适应彼此的差异。她天真地相信婚姻会改变大家,但她错了。趁眼下还来得及,她做了这个决定,她抱歉伤害了他,并叮嘱他保重。

  他发了疯似的四处去找她,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他知道她不可能回非洲去了。信上说的全是谎言,她是不想成为他的负担。

  有那么一刻,他发现他的妻子真的是无可救药。她为什么总是那么固执,连他也不肯相信?他何曾把她当作一个负担?她难道不明白他多么需要她吗?

  他担心她会出事。失去了视力,她怎么可能独个儿生活?他睡不着,吃不下,沮丧到了极点。他给病人诊治,心里却总是想着她。

  他不免对她恼火,她竟然丢下那封告别信就不顾而去。然而,只要回想起那封信上歪斜的字迹,是她在黑暗中颤抖着手写的,他就知道自己无权生她的气。要不是那天晚上她发现他躲在书房里哭,她也许不会离去。

  是他的脆弱把她送走的。他能怪谁呢?

  几天以来,每个早上,当他打开衣柜找衣服上班,看见那空出了一大半的衣柜,想着她把自己的东西全都塞进几口箱子里离开,他难过得久久无法把衣柜的那扇门掩上。

  每个夜晚,当他拖着酸乏的身体离开医院,踏在回家的路上,他都希望只要一推开家里的门,就看到她在厨房里忙着,也听到饭菜在锅里沸腾的声音。那一刻,她会带着甜甜的微笑朝他转过头来,说:“你回来啦?”然后走上来吻他,嗅闻他身上的味道。这些平常的日子原来从未消失。

  然而,当他一个人躺在他们那张床上,滔滔涌上来的悲伤把他淹没了,他害怕此生再也不能和她相见。

  又过了几天,一个早上,他独个儿坐在医院的饭堂里。面前那片三明治,他只吃了几口。有个人这时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抬起那双失眠充血的眼睛朝那人看,发现是孙长康。

  “她在莉莉的画室里。”孙长康说。

  他真想立刻给孙长康一记老拳,他就不能早点告诉他吗?然而,只要想到孙长康也许是刚刚才从莉莉那里知道的,而莉莉是逼着隐瞒的,他就原谅了他们。他难道不明白自己的妻子有多么固执吗?

  莉莉的画室在山上。他用钥匙开了门,静静地走进屋里去。

  一瞬间,他心都酸了。他看到苏明慧背朝着他,坐在红砖镶嵌的台阶上,寂寞地望着小花园里的草木。

  莉莉养的那条鬈毛小狗从她怀中挣脱了出来。朝他跑去,汪汪的叫。她想捉住那条小狗,那只手在身边摸索,没能抓住它的腿。

  “莉莉,是你吗?”她问。

  他伫立在那儿,没回答。

  她扶着台阶上的一个大花盆站了起来,黯淡的眼睛望着一片空无,又问一遍:

  “是谁?”

  “是我。”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他们面对面,两个人仿佛站在滚滚流逝的时光以外,过去的几天全是虚度的,惟有此刻再真实不过。

  “我看不见你。”她说。

  “你可以听到我。”他回答说。

  她点了点头,感到无法说清的依恋和惆怅。

  “你看过我留下的那封信了?”她问。

  “嗯。你以为我还会像以前那样爱你么?”

  她怔住了片刻,茫然地倚着身边的花盆。

  “我比以前更爱你。”他说。然后,他抱起那条小狗,重又放回她怀里。

  “它叫什么名字?”

  “梵高。”她回答道。

  他笑了笑:“一条叫梵高的狗?”

  “因为它是一头养在画室里的狗。”她用手背去抚摸梵高毛茸茸的头。

  “既然这里已经有梵高了,还需要莉莉吗?”

  她笑了,那笑声开朗而气,把他们带回了往昔的日子。

  “你为什么不认为我回非洲去了?”

  “你的故乡不在非洲。”

  “我的故乡在哪里?”

  他想告诉她,一个人的故乡只能活在回忆里。

  “你是我的故乡?”她放走了怀中的小狗。

  他的思念缺堤了,走上去,把她抱在怀里。

  “乡愁很苦。”她脸朝他的肩膀靠去,贪婪地嗅闻着这几天以来,她朝思暮想的味道。

  第五章 花谢的时候

  乡愁是美丽的。飞行员对天空的乡愁让他们克服了暴风雨,气流和山脉,航向深邃的穹苍。爱情的乡愁给了苏明慧继续生活的意志,也是这样的乡愁在黑暗的深处为她缀上一掬星辰。

  圣修伯里,这位以《小王子》闻名于世的法国诗人和飞行员,一次执行任务时消失在地中海的上空。飞行员死了,小王子对玫瑰的乡愁,却几乎肯定会成为不朽的故事。

  失明之后,苏明慧想到的是圣修伯里写在《小王子》之前的另一本书:《夜间飞行》。一个寻常的夜里,三架邮机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途中遇上暴风雨,在黑夜迷航。

  当黑暗张开手臂拥抱她,她感到自己也开始了一趟夜间飞行。虽然她再也看不到群山和机翼,但星星会看到她。

  她就像一位勇敢而浪漫的飞行员,决心要征服天空,与黑夜的风景同飞。她紧握螺旋机的方向盘,她的驾驶杆是一根盲人手杖。

  徐宏志把这根折迭手杖送给她时,上面用宽丝带缚了一个蝴蝶结,像一份珍贵的礼物似的。他告诉她,这根手杖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他把手杖髹成了七彩相间的颜色。

  “就像我们小时候吃的那种手杖糖?”她说。

  “对了。”然后,他用清朗温柔的声音把颜色逐一读出来。

  有红色、蓝色、黄色、绿色、紫色、橙色和青色。

  她抚摸手杖上已经干了的油彩,微笑问:

  “你也会画画的吗?”

  “每个人都会画画,有些人像你,画得特别出色就是了。”

  这支七色驾驶杆陪伴她在夜间飞行。但是,她的终点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只要她愿意,她随时都可以降落在徐宏志的胸怀里。要是她想继续飞行,每个飞行员身上都带着一根耐风火柴。那火柴燃着了,就能照亮一个平原、一个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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