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原谅你。”她眨了眨眼,调转脚跟,继续往前走。
“你原谅我?”他好笑地问。
“嗯,是的。”她点了点头。
他开始有一点明白她了。她嘴巴比心肠硬。
“你不会是头一次写信给女孩子的吧?”她边走边说。
“是头一次。”他急切地回答。
“不会是从什么《情书大全》抄下来的吧?”她促狭地说。
“当然不是。”他紧张地说。
“我读过那本书。”她说。
“你是说《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她点了点头。
“是什么时候读的?”
“你以为只有你读过吗?我早就读过了。”
“我十五岁那年读的。”他说。
“我十一岁那年已经读过,比你早四年。”
他狐疑地看着她,说:
“年纪这么小,会看得明白吗?”
“智商高,没办法。”她神气地说。
“那时很想去看看书里提到的埃及沙漠。”他说。
“我去过沙漠,非洲的沙漠。”她告诉他。
“什么时候去的?”
“我小时候在肯亚住了三年。”
“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
“你有一种近似非洲豪猪的野蛮!豪猪身上就长满毛刺,会刺得人很痛。”
“我也见过一头很像你的狒狒。”她懒懒地说。
“那么,你是真的见过狮子?”他想起她那张画。
她“嗯”了一声,不太想提起狮子的事。
“你喜欢非洲吗?”他问。
“那个地方不属于我。”她淡淡地说。
“有机会,我真想去金字塔。”他兴致勃勃地说。
她突然静了下来。她没去过金字塔。她原以为总有一天会去的。从今以后,所有风景都没分别了,都成了一片模糊的远景。
“你记不记得牧羊少年在沙漠里认识了一位炼金术士?”过了一会,她说。
“嗯。”他点了点头。
“那位炼金术士拥有一颗哲人石和一滴长生露。”
“我记得这一段。”
“哲人石能把任何东西变成黄金,喝下长生露的人,会永远健康。”
“这两样都不可能。”他回答说。
她却多么希望这个故事不是寓言。
“你为什么要念医科?”她突然问。
这个问题深深触动了他。过去的一年,他几乎忘记了当初为什么选择医科,也忘记了他曾经热切努力的目标和梦想。
“我想把别人的脑袋切开来看看。”他笑笑。
“你这么聪明,不像会留级。”她说。
“我并不聪明。”他耸耸肩,无奈地说。
“毕业后,你打算修哪一个专科?”她问。
“我想做脑神经外科,那是最复杂的。”
她停下脚步,朝他抬起头,说:
“你看看我的眼睛有什么问题?”
他凑近她,就着日光仔细地看看那双漂亮的黑眼珠,然后说:“没什么问题。”
“幸好你选了脑神经外科,而不是眼科。”她揉了揉眼睛,朝他微笑。
他心头一震,惊讶地望着她,在她眼中读出了哀凄的神色。
“我的眼睛有毛病,是视觉神经发炎,三个月前发生的。医生说,我的视力会渐渐萎缩。一旦复发,我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幸运的话,那一天也许永远不会来临。但是,也许下一刻就来临。就像身上系了个计时炸弹,它不会把我炸成碎片,只是不再让我看东西。”她静静地说完。
他太震惊了,一瞬间,他恍然明白,为什么在草地上摔倒的那天,她会那么生气。她害怕自己是根本看不到他躺在那里。他终于知道她为什么放弃画画,为什么从来不在他面前看书。他太笨了,竟然看不出来,还训她不要放弃梦想。
他在书上读过这个病。病因是病人的免疫系统突然出了问题,可能是遗传,也可能跟遗传没有关系。这个病无药可治,病人的视野会渐渐缩小,盲点愈来愈大,把颜色混淆,一旦复发便很严重,也许最后连光暗都看不见。
她却能够平静地道出这个故事。他难过地望着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愧疚。她的冷淡或冷酷,无非是想把他气走,他却生她的气,以为她是故意折磨他。就在前一刻,他还故作幽默的取笑她像非洲豪猪。
“别这样看着我,我不需要同情。我觉得现在很好。比起一出生就看不见的人,我看的东西已经够多了。我见过牵牛花,见过海边成千上万的红鹳,见过狮子,野豹和羚羊。当然也见过豪猪。我见过浩瀚的沙漠,见过沙漠最壮阔的地平线,也见过我自己。”她坚强地说。
他不知道要对她说些什么。他也许懂得安慰脆弱的心灵,却不晓得坚强的背后有过几许挣扎和辛酸,又有多么孤单。
“有时候,其实也不用看得太清楚,尤其当你有一张自己都不喜欢的阔嘴。”她逗趣地说。
他很想告诉她,那张阔嘴把她的脸衬得很漂亮。但他实在没法若无其事地挤出一个笑容来认同她的黑色幽默。
她继续说:“大部分动物只看到黑白两色,鲨鱼更是大近视。它们照样生存,而且比我们勇敢。”
他失神地点点头。
她朝他微笑:“我的眼睛,从外表是看不出有毛病的。所以,你还是会成为一位好医生的,呃,应该是一位好的脑神经外科医生才对。”
然后,她说:
“我要上课了。再见。”这最后一句话,却说得好像永不会再见似的。
他站在后头,看着她自个儿朝课室走去。他分不出她的坚强是不是伪装的。我们都知道世上没有长生露。在另一个星球,也许会有。可惜,我们是住在一个没有灵药的星球上。
她走远了。他无法使自己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他想起他们初识的那个午后,她掉落在他的肩头,出于惊惶和恐惧而悻悻地骂了他一顿。是谁把她送来的?爱情是机遇,还是机遇会把两个命运相近的人一起放在草篮里?
他心中满溢着对她的同情,不是对一个朋友的同情,而是对已经爱上的人的同情。惟有这种同情,使人心头一酸,胳膊变虚弱了。
整个下午,苏明慧都在上课,只在小息的时候逼自己吃了点东西。她今天在他面前说了那么多话,是好胜地显示自己的坚强,还是奸诈地把她的病说得轻松平常,然后骗他留在身边?她怎么骗得过他呢?他是读医的。
跟他道出那一声艰难的再见时,她心里渴望他会再一次从背后拉着她,告诉她:
“不管怎样,我还是那样喜欢你!”
她故意加快了脚步,缩短自己失望的时间。这一次,并没有一双手把她拉回去。
今天是假期,她不用到便利商店上班。下课后,她没回去宿舍,而是去了火车站。
她坐在月台上,一列火车靠停,发出阵阵的号声,人们挤上火车。她没上去。
她凭什么认为一个偶尔相逢的人会接受她的命运?
在肯亚野外生活的那段日子,她有一位土著玩伴。那个比她小一岁的漂亮男孩她摔跤和用标枪捕猎动物。那时候,她深深爱上了他,发誓长大后要嫁给他,永永远远留在非洲的大地上。后来,她给母亲送了回来,两个人再也见不到面了。临别的时候,男孩跟她说:
“我们是不一样的。”
她偶尔还会想念他,但是,那段记忆已然远了。他也许早已经把这个黄脸孔的小女孩忘掉。她也没法想象自己今天会在脖子戴着一串项圈,赤着脚,升起炊烟,等她的情人狩猎之后回家。
能够相遇的,也许终于会变遥远。
夜已深了,月台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站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离开车站,走路回去。
月亮疏疏落落的光影照在回去的路上。她朝宿舍走去,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坐在宿舍大楼前面的台阶上,然后逐渐放大,直到模糊的身影变得熟悉。
她看见徐宏志从台阶上站了起来,似乎已经久等了。
她惊讶地朝他抬起眼睛,他站在那里,一张脸既期待又担心。
“你今天不用上班吗?”他问。
她点了点头。
“我找了你一整天。”他说。
“你找我有事吗?”她缓缓地问。
他那双温柔的眼睛朝她看,暖人心窝地说:“我可以陪你等那一天吗?你说过,也许那一天永远不会来临,也许下一刻就来临。我想留在你身边。”
“不要觉得我可怜。”她固执地说。
“我没有这样想。”他回答说。
“你不是宁愿和一个健康的人一起吗?”
“每个人都会生病的。”
“但我的病是不会好的。”
“说不定有一天可以治好,很多病从前也是无药可治的。”
她难过地笑笑:
“那也许会是三十年,或是五十年后的事。”
“我们有的是时间。”他说。
她看着他,嘴唇因为感动而紧抿着。
“别傻了。”她伤感地道。
他不解地看着她,想弄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我们还没有开始,你不需要这样做。”她说。
“对我来说,我们已经开始了。”他笃定地望着她。
泪水在她的喉头涨满,她咽了回去,告诉自己,以后要为他坚强。他会是她今生看到的最后一抹色彩,远比沙漠的地平线壮阔。
他羞涩而深情地告诉她:
“假使你不嫌弃我有少许近视的话,我愿意做你的一双眼睛。”
她整个人溶化了,感到有一双温暖的手把她拉向怀里。她飞向他,在他的胸膛里搧动,庆幸自己没有永远留驻在非洲的大地上。否则,她今生将错过了这个永恒的瞬间。
第二章 和光阴赛跑
苏明慧手里拿着一面放大镜,躲在图书馆二楼靠窗的一方书桌前面,读着一迭笔记。她已经不能不借助这件小道具了。它上面有一盏灯,把灯拧亮了,可以看得清楚一点。不过,用这个方法温习,很累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