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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她送来医院时已经太迟。」徐起飞说。

  「我真怀念丽丽,她没有谈过恋爱便死去,真可惜。」小绵说。

  「那是最幸福的死法。」我说。

  说出这句话,他们三个人同时望着我,好象我说错了话。

  「难道不是吗?无牵无挂的日子其实是最快乐的。」

  整顿饭小绵说话最多,她已是少奶奶,不用保持矜持,大蚂蚁很少说话,笑容也很少,他好象背负着全世界的忧患,徐起飞只在适当的时候说话。吃过甜品,小绵拉着我陪她去洗手间,她的目的当然不是如厕。

  「你觉得徐起飞这个人怎样?」

  「不错,但,我对他没有感觉。」

  「他是医生,当然没有才子那么浪漫,但他很会照顾人,而且很有诚意。医生最有安全感。我听迪之说,你跟林方文分手了。」

  迪之这个长舌妇!

  「如果我有不治之症,他也无法救活我。」我说。

  「你有不治之症吗?」她凝重地问我。

  我的不治之症是爱着一个不能给我半点安全感的男人。

  小绵见一顿饭吃过,我和徐起飞之间好象没有通电,显然有点失望。大蚂蚁的车泊在丽晶,跟他们分手后,我和徐起飞步行到新世界停车场取车。一组工人在新世界门前那株银色的圣诞树挂上七彩的灯泡,准备迎接圣诞,原来已经进入十二月了。

  「快到圣诞节了。」徐起飞说。

  「是的。」路上风很冷,徐起飞把他的外套盖在我身上。

  「谢谢你。」

  「除夕你会做什么?」他问我。

  「你呢?」

  「过去几年的除夕我都在医院度过。每年的那一天,医院都很忙碌。很多人乐极生悲。」

  「我在婚礼上好象没有见过你。」我说。

  「我看见你。你跟两个女孩子一同来。唱圣诗的时候,我站在你背后,你唱歌走音。」

  「我想起来了,是你笑我。」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的。」

  「不要紧,我是五音不全的。」

  「很少人五音不全,却唱得这么投入。」

  「你是讽刺我,还是?」

  「不,我觉得你很可爱。」

  就在那一刻,我碰到林方文,他戴着鸭舌帽,是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一直戴着的那顶鸭舌帽,他又戴上那顶帽子。他正向着我迎面走来,而且已经发现我,我跟徐起飞正并肩而行,身上并且披着他的外套,我不知所措,他看了我一眼,在我身边走过,经过那株银色的圣诞树,冲过马路,失去踪影。分手后第一次见面,却有一个很大的误会。

  徐起飞的车子从新世界驶出,踏如十二月的周末晚上,车子在路上寸步难移。大厦外墙的灯饰一片霸道的红,交通灯天长地久地红,汽车不准前进,千百辆车子尾后亮着制动器的红色车灯,所有红色,形成一条绵长没有尽头的红色灯路,欺人太甚。电台提早播《Jingle Bells》,我想起林方文的脸和他的背叛,掩面痛哭。

  「你没事吧?」徐起飞给我吓了一跳。

  我胡乱找了一个藉口说:「我讨厌被困在这里。」

  「我想想办法。」

  不知什么时候,他把车子停在一个避车处,把车子的天窗打开。

  「现在好一点没有?」

  因为哭得太厉害,所以也抽搐得很厉害,根本不能回答他。

  「你怎样来到这里的?」我问他。

  「犯了很多交通规则,幸而没有给警察抓住。你是不是有幽闭恐惧症?」

  「不,不是的,能载我到一个地方吗?」

  「你要去哪里?」

  「只是停留一会。」我说。

  我请他把车子驶到林方文住所对面。二十楼的阳台亮着灯,林方文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喝啤酒,头上戴着失恋的帽子,我头一次,觉得他看来有点可怜。我不能回去,我想起他压在费安娜身上,我便不能原谅他。忽然刮起一阵寒风,林方文的帽子被风从头上吹走,在风中下坠,他在阳台上消失,该是下来找帽子。

  「我们走吧。」我跟徐起飞说。

  那夜之后,徐起飞没有找我,他大概知道我心里有一个人。越接近除夕,我越荒凉,难道我要为一首歌跟林方文再走在一起?他从来不求我,不求我复合。我也许会回到他身边,只要他开口,我会的。原来人的记忆有一个自动净化系统,把不快的记忆洗掉,我好象渐渐觉得他和费安娜上床的事不是真实的。

  光蕙跟孙维栋去欧洲度新年,因为光蕙舍不得自己付团费。迪之早就预订我和她一起度除夕。

  她最近抽烟抽得很凶,跟唱片公司的人,还一起抽过大麻。

  除夕夜,我没有收到林方文任何消息,失望演变成悲愤,我和迪之锐意打扮一番去参加她一位同事在的士高的派对。

  迪之把我的脸涂得很白,和光管的颜色差不多,然后替我描上夸张的黑色眼线,我的两只眼睛好象给两个黑色的括号括着,她又替我涂上茄汁红的口红。我从来没有化过这么浓艳的妆。

  「你现在才象一个女人,我是男人,看见你也会心动。」她说。

  迪之穿了一套皮衣和皮裙子,上衣和裙子都绕着金链,三寸半高跟鞋的鞋头也有一只金色蝴蝶。一头鬈曲的长发伏在肩上。

  「你去参加除夕派对,还是万圣节派对?」我问她。

  「也许今天晚上会找到男朋友嘛!」她充满希望。

  我穿了一对两寸半的高跟鞋,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穿高跟鞋。迪之步履如飞,我跟在后面,好辛苦才追上,没有男人的除夕,真是折腾。

  派对在兰桂坊一间的士高举行,除夕晚的兰桂坊,挤满了狂欢的男女,车子不能驶进去。穿上两寸半高跟鞋徒步走上那段斜路于我是一件吃力的事,何况斜路的一边是费安娜的画廊?

  「我忘了千年女妖的画廊在哪一栋大厦。」迪之说。

  「这一栋。」我指着酒吧对面的一栋旧楼,可是,一楼已经不是一间画廊,而是一间卖上班女服的店子。

  「为什么会变成服装店?」我有点意外。

  「谁会买千年女妖的画?也许结束营业了。」

  的士高里很挤人,派对的主人是迪之那间唱片公司的公关经理,是个很吃得开的中年女子。她热情地招呼我和迪之,把我们安排坐在一群男女中间。他们都是单人匹马来的,喝大量的酒。迪之跟其中一个剪平头装的男人猜枚,她每次都输,喝了很多拔兰地,那个男人常常借故亲近她,忽然又把手放在我的肩膊上,我突然觉得很可耻,他把我当成什么女人?我不是到来找一个男人过夜的。我起来,把迪之拉走。

  「我们要去哪里?」她醉昏昏地问我。

  「离开这里。」我说。

  平头装男人扶着迪之说:「我送你回家。」

  迪之倚着他说:「好。」又跟我说:「有人送我们回去。」

  「不。我们自己回去。」我从平头装手上抢回迪之。

  我把迪之从的士高拉出来,已经十一时多,街上挤满等待倒数的人群。

  「我要回去喝酒。」迪之挣扎着,把我推开。

  「不。不准回去。」我拉着她,她拼命反抗,混乱中,我推了她一把,谁知她站不稳,给我推倒在地上,头撞在石级上,流了一滩血。

  刚好有两个巡逻警员经过,立即召救护车把迪之送去医院。

  迪之躺在担架上,我很害怕她会死,我没想过除夕会在一辆救护车上度过,而我即将成为杀死好朋友的凶手。

  急症室的医生替迪之敷好伤口,医生说,她只是皮外伤,我如释重负。她喝酒太多,医生要她留院一天观察。我陪迪之上病房,心里很内疚。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推你的。」

  「哼!如果破了相我才不原谅你。」

  「我让你推一下报仇。」我说。

  「我们两人除夕要在医院度过,还不够可怜吗?」她苦笑,「你不要走,留下陪我。」

  我们一同睡在狭窄的床上,互相取暖。迪之很快睡着了,护士说,医院不准留宿,我替迪之盖好被,离开病房。经过护士的工作间,两个年轻女护正在收听电台广播,时钟指着午夜十二时,唱片骑师说:「这首新歌的填词人,特别要求我们在一九八八年的除夕播这首国语歌,他想送给一个人,祝她新年快乐。」

  「要多少场烟雨,

  才有这一场烟雨,

  要多少次偶遇,

  才有这一次偶遇?

  我俩是故事里的人物,

  抑或有了我俩,才有故事?

  这一切的故事,是因为

  我的怯懦,你的愚痴?

  千年的等待,难道只为了等待一次缘尽,一次仳离?难道这年代,

  真是一个属于翅膀和水生根的年代?能漂的都漂走,能飞的都远逝,

  只有思念和忘怀,只有无奈和无奈--」

  歌由一位台湾男歌手唱出,迂回低沉,象我们的爱情,我身体发软,蹲在地上,用双手抱着自己的身体,才能冷静下来。他已还我一首除夕之歌,我又还他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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