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会离开这里。」我说。
「你用不着这样。」
「我决定了,我不习惯被施舍。」
第二天早上,他离开了,我找迪之替我收拾行李。
「这个瓷象老人,你要不要带走?」她问我。
「要的。」
「鱼缸里的纸飞机呢?」
我把鱼缸搬到阳台上,用双手捞起缸里的纸飞机,抛向空中,那里有九百八十六只,是他对我九百八十六次的思念,都散落在空中,能飞的都远逝。
五 再抱你一次
我又回到我的家里,偶然从收音机听到林方文的歌,总是禁不住流泪,他象歌那样,好象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开始很害怕孤单,天天下班后便跟迪之和光蕙一起,浪掷时光,困了才回家,倒在床上,片刻便睡着,无暇再想些什么,明天醒来,又浑浑噩噩过一天。
可是,迪之首先不能再陪我,她认识了新男朋友。
「他有六尺一寸高,肩宽二十寸,扩胸有五十寸!」她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们。
「他是香港先生?满身涂满油那种怪物?」我问她。
「当然不是,他做生意的。我跟朋友去参加留美同学会聚会认识他的,他是同学会主席。」
老实说,我对那些留美、留英、留加同学会没有什么好感,大家不过找个藉口认识异性而已。
「他是做什么生意的?」光蕙问她。
「他卖石油的。」迪之说。
「石油?」我吃了一惊,「他是沙地阿拉伯人?」
「胡说,他是石油代理商,是家族生意。他替他妈妈工作。他运动很出色,网球、滑水、潜水、射击、烧枪都会。」
「他条件这么好,为什么没有女朋友?」我问迪之。
「他要求高嘛,听说他以前有很多女朋友,都绑不住他。」
「你小心他是花花公子。」光蕙说。
「他比我大十年,他跟我说,很累了,很想结婚。」
「那你岂不是会嫁入豪门?」我取笑她。
迪之笑得花枝乱坠,然后认真地说:「我也想结婚,我跟你们不同,我爱过好几个男人,已经很累,实在厌倦了在除夕晚上还要到处去找男人,我又没有事业心,最幸福是有一个男人照顾我。」
「我们来一个协定。」我说,「三个人之中,最先出嫁的一个,要赔偿给另外两个。」
「为什么要赔偿?」迪之问我,仿佛她会最早嫁出去似的。
「剩下的两个,那么孤单可怜,当然要得到补偿,至少每人要得到五千元。」我说。
「我赞成。」光蕙说。
「好吧!」迪之说。
迪之也许做梦都没有想过,她会找到一个条件那么好的男人。
一个黄昏,我接到迪之的电话,她甜腻腻地告诉我一个新的电话号码:「以后你拨这个电话可以找到我,这里是田宏的家。」
「你那么快跟他一起住?」
「是他把钥匙给我的。我在等他下班,原来等一个男人下班的感觉是那么幸福的。你也赶快找个男人。」
我在流泪,没有男人的女人,原来那么悲凉。迪之并不是有意伤害我,她从来不会理会别人的感受。
迪之挂了线,我拨电话给光蕙,她在电话那边说:「今天不行呀!孙维栋生日,我好歹要陪他,你来不来?」
如果我去,孙维栋一定痛恨我,有时候,我真是佩服他,明知道一个女人已经不爱自己,仍然愿意纠缠下去。
离开办公室,天已经黑,我突然有一种在街上胡乱找一个男人上床的冲动,反正林方文已经不爱这个身体。
「程韵。」一个男人叫我。
「很久没有见面了。」是徐起飞。
「为什么会在这里碰到你?」
「我约了朋友在附近。」
我不自觉地流露失望的神情,我一定是太寂寞了。
「你等一下。」他说,「我很快回来。」
我看见他跑进附近一间酒店,片刻,又跑出来。
「一起吃饭好吗?」他问我。
「跟你的朋友?」
「不。我把他打发了。」
「那怎么好意思?」
「不要紧,是老同学,又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突然觉得有一种安全感,是前所未有的,有一个男人,在我最孤单的时候出现。
我们一起吃法国菜,我叫了一瓶红酒,我从来没有喝过红酒,只是想醉。那一夜,距离跟徐起飞第一次吃饭,已经一年多,我从来没有认真看清楚他的脸,他的脸原来也很好看,眼睛里好象有很多故事。
「小绵快要生孩子了。」他告诉我。
「是吗?」
「你们没有联络?」
「我们的生活圈子不同。」
我喝了半瓶红酒,故意放任,在餐厅外拉着徐起飞说:「我不要回家,你陪我好不好?」
「你要去哪里?」
「去爱情失落的地方。」
他把车子驶到海滩。
「为什么要来这里?」我问他。
「等待日出。」他说。
「我不要看日出!」我撒野。
他拉着我,「别这样。」
我很想得到一个男人的安慰,用眼神迷惑他,我们在车上接吻。他握着我的手,我在他的怀里睡了,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他仍然坐在司机位上。
「你不唤醒我?」
「你喝醉了。」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他问我。
我点头。
我们在海滩的小食亭吃早点,我心乱如麻,一段爱情刚失落,另一段爱情又升起。
他送我回家。
「你睡一会吧。」他说。
「那你呢?」
「我要上班,今天我当值。」
「你不早说?精神不够,医坏了人怎么办?」
「我坐牢,你来探我。」他笑说。
我迫不及待把这件事告诉迪之。
「好呀,女人要恋爱才有光采。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林放好象已经跟乐姬住在一块了。」
我虽然早就料到,但心里还是很难受,他说他没有跟乐姬上过床,后来却跟她住在一起。
晚上,我接到徐起飞的电话。
「我想见你。」我跟他说。
「不行,我现在当值。你可以来医院吗?」
我到了医院,他刚刚替一个病人做完手术。
「我们出去散步。」他说。
「你走得开吗?」
「你也是病人。」他牵着我的手。
徐起飞给我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让我好想去依赖,而不会害怕到头来他会象林方文那样,逃避我的依赖。
我问他:「你不想知道我从前的事?」
「不想知道。」他说,「每个人都有过去。」
他的传呼机响起,他要赶去手术室。
「你可以在医生当值室等我。」他说。
我在医生当值室等他,突然有一种幸福,那是一个女人等待自己的男人下班的幸福。他回来了,样子疲倦,脸上有鲜血。
「你脸上有血。」
「是病人的血,经常是这样的。」他说,「我可以下班了,我送你回家。」
「不。你已经两天没有睡。」
「我不累呀。」
他坚持要送我回家,他很困,不住打瞌睡,车子在路上S 形行走。他调低车窗,让风吹醒自己,又不断掴自己的脸。
我难过得流泪,跟他说:「都是我不好。」
他没说话,只是温柔地握着我的手。
我突然觉得不应该辜负他,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他,也许只是想找他做替身。
我狠心地跟他说:「你还是不要再找我了。」
「为什么?」他很不明白。
「很多事情都没有原因的,你是医生,也该知道,很多病都是没有原因的。」
「但我会尽力医好它。」
「我无药可究。」我冲入大厦,头也不回,他一定很失望。
我没有打电话给他,他也没有找我。
三天之后,我到新加坡公干,在酒店房间里,思念的人,竟然不是林方文,而是他。
一九八九年十月,我只身离开香港往新加坡公干六天回来了,走出接机大堂,一个人在远处向我挥手,是徐起飞。那一刻,我不想再失去他。我并不意外,在飞机上的三个小时里,我一直想,他可能会接我。如果注定他是我的,他会接我。
他吻我的脸,说:「我很挂念你。」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我装着很意外的样子。
答案一如我所料,他打电话到我公司,公司里的同事说我去了新加坡,他于是打听我回来的日子和飞机班次。离开前,我没有要求同事替我守秘密,并且把航机编号贴在壁布板上。
在车上,我们热吻,他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消毒药水味道,是一种最有安全感的味道。
「许多病,是没有原因的。」他对我说。
「我不明白。」
「所以,不用告诉我,你为什么改变主意。我也不打算告诉你,我为什么喜欢你。」他说。
车子穿过海底隧道,又穿过香港仔隧道,向深湾驶去。
「你要去什么地方?」我问他。
「卡萨布兰卡。」他说。
那是我和林方文共度两个除夕的地方。
他见我犹豫,问我:「你不想去?」
「不,不是的。」我也想看看那个地方。
到了深湾俱乐部,原来卡萨布兰卡已经结束营业了。
「真可惜,这是一个好地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