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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昨晚有没有跟她--」我问邓初发。

  「我不是这种男人。」他说,「她已经不爱我了,虽然昨晚她肯定不会拒绝我,但我不想这样做。」

  迪之醒后,邓初发送我们到码头,到了香港,林方文竟然在码头等我。他用行动证实我们的明天。

  如果世上有很多种幸福,那是其中最动人的一种。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问他。

  「你说今天早上会回来。」

  「真是令人感动啊!」迪之取笑他。

  光蕙也加入取笑他,跟迪之一唱一和:

  「羡煞旁人啊!」

  他们三个人还是头一次见面。

  迪之和光蕙离开,我跟林方文手牵手在中环散步。

  「你昨天为什么跟我说那句话?」我问他。

  「哪句话?」

  「我很挂念你。」我说。

  他沉默,我突然觉得他的沉默很不寻常。

  「是不是你昨夜想起另一个人,所以对我说很挂念我。」

  他凝视我,我知道我的感觉是真的。我不了解男人,对爱情的认识也很肤浅,但我有恋人的感觉,不会错的。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说。

  我走在他身边,默默无语。他在码头等我,是他内疚,不是我幸福。如果世上有很多种不幸,那是其中一种可笑的不幸。

  林方文走到兰桂坊,清晨的兰桂坊跟晚上是另一个世界,斜路上卖早餐的店子坐满了看日报的男女。他走到斜路尽处,那里有一间酒吧,酒吧已经关门,他带着我走上二楼,那儿可以看到对面大厦的一楼有一间画廊。

  画廊里,一个穿雪白色长袖睡袍的女子正在画画。那个女人看来有三十岁,一把长发垂在胸前,蔓延到腰际,她长得很高、很瘦,有差不多五尺八寸,不施脂粉,有象牙白色的皮肤,一个大嘴巴,一个大鼻子,一双好象什么都不在乎的眼睛。五官凑合在一起,却很漂亮,是那种很看不起人的漂亮。

  「她是你昨夜思念的人?」我问林方文。

  他没有回答我。在那个出众的女子面前,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她是我以前的女朋友。」

  「她看来年纪比你大。」

  「比我大好几年。」

  「你们分开了多久?」

  「差不多一年。」

  「刻骨铭心?」我问他。

  「什么叫做刻骨铭心?」他反问我。

  「已经分开一年,你仍然跑来这里偷看她。」

  就在那个时候,画室里出现了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长得很俊朗,看来才不过十八岁。他从后面抱着她,身体和她一起摆动。

  「你们分开是因为他?」

  「她跟这个男人只是来往了一个月。」

  「噢!原来你常常来这里偷看她。」跟我一起那段日子里,他的心仍留在画廊里,我实在妒忌。

  「她倒是很喜欢比自己年轻的男人啊!」

  「她是一个很放荡的女人。」他说。

  「你们为什么分开?」

  他向着我苦笑:「我们互相伤害。」

  我很妒恨,林方文与画廊里那个女子曾经互相伤害,创伤比爱刻骨铭心,所以他虽然离开她,却一直没有忘掉她,而我在他心中的位置,显然比不上那个大嘴巴女人。

  「你有没有跟他做爱?」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我。

  我突然发觉林方文和画廊里的女人,有非比寻常的肉体关系,而他跟我,却没有,因此我比不上她。

  我拥着林方文,紧紧的拥着他,不让他呼吸。

  「你干什么?」

  「跟我做爱!」

  我以为只有那样,我和林方文的关系才可以跟他和大嘴巴女子的关系相比。她和林方文睡过,而我没有。她和他缠绵,而我不过是一个跟他互不相干的女人,这种关系太不安全。

  他轻轻推开我:「你别这样。」

  「我要跟你做爱。」我缠着他不肯放手,热情地吻他的脸、嘴巴和脖子。我已失去所有尊严,哀求一个男人占有我,以为因此我可以占有他。

  他狼狈地推开我:「你不要发神经好不好?」

  我被拒绝,无地自容,奔跑到楼下,冲下斜路,不知该走到哪里。他为什么要带我去看大嘴巴女人?他爱上那个放荡的女人,为什么,为什么他不介意她放荡?还是因为她放荡,他才跟她分手?那个女人比他大八年,他喜欢年纪比他大的女人吗?

  我迷迷糊糊回宿舍,走进他的房间里。在那个滂沱大雨的清晨,他在计程车上,载我一程,我们一同听《人间》:

  「从相遇的那一天,那些少年的岁月……」爱情从那一刻开始迷惑我们。但那天早上,他可能离开宿舍,去偷看大嘴巴女人,所以回程遇到我。我和林方文的爱情,竟然在那个女人的阴影下滋长,《人间》是他写给那个女人的,我竟被歌词迷住,倾慕他俩的爱情故事,真可笑!

  我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很杂乱,我企图找到一些他和大嘴巴女人的资料,可是一无所获,只有我送给他那支蝴蝶牌口琴和那顶鸭舌帽依偎在一起。

  「你干什么?」林方文突然在后面叫我。

  我正在企图偷看他的私隐。为了掩饰我的无地自容,我把书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把抽屉里的东西也丢到地上。

  他竟然没有阻止我。我继续将他的东西乱扔,他站在一角,没有理会我。我将所有的东西都扔在地上,筋疲力竭,他依然冷眼旁观。他铁石心肠。我要离开房间,他并没有阻止我,我走出走廊,只觉得全身没有气力,连走一步路的意志也没有。房里依然是一片沉默。我突然很害怕,我一旦离开,我们的故事便完了。

  我回头,用尽全身的气力一步一步接近他的房间,我回去了,他仍然沉默。我俯身将地上的东西拾起来。

  我突然很看不起自己,为什么我连一走了之的勇气也没有?大嘴巴女人一定不会象我着样。

  他突然抱着我,我觉得全身酸软,象受了很大的委屈,嚎啕大哭,哭得很丑陋。

  「如果你不喜欢我,不要勉强。」我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去那里吗?」

  「我决定忘记她,我想让你知道。」

  他吻我,我闭上眼睛,跟他说:

  「我可以--」

  我可以跟他睡,愿意跟他睡,义无反顾,即使我们将来不一定在一起。

  「不用。」他说。

  他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说:「不用,现在不用。」

  我把事情告诉迪之,她煞有介事地说:

  「男人在十八至二十五岁这段时间,会爱上比自己年纪大的女人,是恋母情意结,说得粗俗一点,是还没有断奶。」

  林方文说他的母亲是一个美丽聪明的女人。虽然他已很久没有跟她说话,但他说起母亲,总是很忧郁的。他会不会象迪之所说,有恋母情意结,所以爱上大嘴巴女人?

  「他为什么喜欢放荡的女人,男人不是喜欢纯情的女人吗?」我说。

  「纯情的女人是天使,放荡的女人是魔鬼,魔鬼总是比较好玩的。」迪之说。

  我瞒着林方文,约了迪之和光蕙在画廊对面那间酒吧喝酒,其实是去偷看大嘴巴女人。大嘴巴女人那天没有画画,她站在画廊的落地玻璃前喝水,不是用杯喝水,而是拿着一个有手柄的玻璃瓶喝水,那种玻璃瓶可以倒满八杯白开水。

  「她很饥渴呢。」迪之说。

  「她的嘴巴真的很大。」光蕙说。

  「大得容得下我的一只拳头。」我说。

  「她的样子很特别。」光蕙说,「眼睛大、鼻子大、耳朵大、嘴巴最大,但凑在一起又不太难看。」

  「象专门吃少男肉的女妖。」我说。

  「所以你的林方文给她吃了!」迪之大笑。

  「你笑得很淫!」我说。

  「是吗?我真的笑得很淫?」她竟然从手袋拿出一面镜子照照看,说:「果然很淫,男人喜欢这种笑容。」又说,「你看,大嘴巴女人正在淫笑。」

  画廊里,出现了一个男子,大嘴巴女人似乎又换了男伴,也是廿岁出头的年轻男子,比上一个更俊朗。

  迪之站起来说:「我们上去。」

  「上去?」我犹豫。

  「怕什么?反正她不认识我们。」

  沿着大厦楼梯走上一楼,便是大嘴巴女人的画廊。画廊只有七百多尺,卖的都是些抽象派的作品,主角多数是人,正确一点说,是一些看来象人的人。

  大嘴巴女人并没有特别注意我们,她正在向一双外籍男女介绍一幅画。俊朗少年沿一道旋转楼梯跑上上层。林方文说,大嘴巴女人住在画廊楼上,可以想象,上面有一张很宽敞很凌乱的弹簧床,是大嘴巴女妖吸收少男精华的地方。

  外籍男女并没有买画,离开的时候,那名外籍男子跟大嘴巴女子说:

  「再见,费安娜。」

  她的名字叫费安娜。油画上的签名也是费安娜。

  画廊里只剩下我们,大嘴巴女人费安娜并没有理会我们,我们三个看来实在不象来买画。当费安娜在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她身上有一股很特别的味道,不象香水,也不象古龙水,是橄榄油的味道,还有一点儿松节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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