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迪之:「你嗅到她身上的味道吗?」
「是她的内分泌吧?放荡的女人身上会有一股内分泌失调的味道。」
「胡说!那是画家的味道。」光蕙说,「颜料要用橄榄油调开,画笔要用松节水洗涤。」
「是,正是那种味道。」那种味道使她显得很特别。
「你怎么知道?」我问光蕙。
「孙维栋也画油画的。」
「离开吧,这里没有什么发现。」迪之说。
我在画廊的尽头看到一张画。一个少年站在一条空荡的街上,那个少年是林方文。
「什么?他是林方文?只有一只眼睛,没有嘴巴和鼻子,你也认出他是林方文?」她们不相信我。
「不象,不象林方文。」光蕙说。
「这个根本不象人,象头独角兽,你说这头独角兽是你的林方文?」迪之说。
她们凭什么跟我争论呢?当我第一眼看到那张油画,我的心怦然一动,我意识到他的存在,他存在画中,存在画中那条空荡的街道上,虽然没有一张完整的脸,也没有完整的身体,却有林方文的神韵和他独有的、喜欢叫人失望的神情。恋人的感觉不会错。
「是他,我肯定这个是他。」我说。
迪之和光蕙还是不同意。
「这幅画要卖多少钱?」我问大嘴巴费安娜。
我要从她手上拿走这幅画,我不要让林方文留在那里。
「你疯了!你哪来这么多钱?」迪之跟我说。
大嘴巴女人走过来,看见我指着林方文的画,淡然说:
「这张画不卖。」
「不卖?那为什么放在这里?」迪之跟她理论。
「不卖就是不卖。」
「要多少钱?」我问她。
「我说过不卖。」她回到沙发上,又拿起那个玻璃瓶大口地喝水。
她不肯卖,我无法强人所难,只好离开画廊。一条空荡的街上,只有林方文一个人,那是不是大嘴巴女人的内心世界?在她空虚的心里,来来去去,只有林方文一个人。她只怀念他,她对他,有特殊的感情,跟其他少年不同。他在她的生命里,不是过客,而是唯一可以停留的人。这个发现对我来说,太可怕了。
三 除夕之歌
林方文出道一年,第一次拿到属于他的版权费,是一笔可观的数目。
「你喜欢什么礼物?」他问我。
「不用送礼物给我。」我有点违心,我当然希望收到情人的礼物。
他凝视着我,象看穿我的心事:「你喜欢什么礼物,说吧。」
「你喜欢送什么礼物都好。」我诚恳地对他说。
我一直热切期待那份礼物,并且越来越相信,会是一枚指环。可是,我收到的,却不是指环,而是一把小提琴。
「你为什么送小提琴给我?」我很奇怪。
「你拉小提琴的样子会很好看。」他说。
「但我不会拉小提琴。」
那是一把昂贵的小提琴,他送给我,却不理我管不管用,那是他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我舍不得浪费它。
「你认识教人拉小提琴的老师吗?」我问迪之。
「你想学小提琴?」她很惊讶。
「是的。」
她在电话那边笑了很久:「你学小提琴?你忘了你五音不全的吗?你唱歌也走音。你知不知道小提琴是最容易走音的?」
我对着一面镜子,把小提琴搭在肩上,把弓放在琴弦上,象所有蜚声国际的小提琴家那样,拉得非常投入。
我拉小提琴的样子,真的好看?
迪之很快便替我找到一位小提琴老师。他有二十年教学经验,曾经教出一位年仅八岁的小提琴神童,很多人都慕名拜师。
小提琴老师姓杨,名韵乐。名字倒转来念,是「乐韵扬」,跟他的职业很配合。他长得比一个大提琴略为高一些,那也许是他只能拉小提琴的原因。虽然在自己家里上课,他仍然穿着整齐西装,举止优雅。他可能是一位美男子--二十年前。我敢肯定他戴了假发,我看不到他有明显的发线。他收取那么昂贵的学费,也不去造一个质素高一些的假发,太吝啬了。墙上挂满他与学生的合照,他的学生都是小孩子,我肯定是最老的一个。虽然在迪之面前充满自信,其实我一点信心都没有,我天生五音不全,以为自己一生跟音乐绝缘,却想不到竟然会为了一个男人,学起音乐来。
等待的时候,杨韵乐的另一位学生来到,原来我不是最老的一个,那个男人接近三十岁,他戴着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眼睛小得象两颗蚕豆,他最少有二千度近视。我们闲聊起来,我问他为什么来学小提琴,他说他跟朋友打赌,要在一年内学会一种乐器。
「在小提琴和二胡之间,我选择了学小提琴。」近视眼跟我说。我认为他作了明智的选择。他那个样子,如果还拉起二胡来,会象失明人士。
「那你为什么学小提琴?」他问我。
「为了爱情。」我甜蜜地告诉一个陌生人。
第一节小提琴课正式开始,杨韵乐很仔细地审视我的小提琴。
「初学者用不着这么好的琴。」他非常惋惜,好象我会糟蹋这个琴。
「就是因为这个琴,我才来上课。」我说。
「好!现在我们开始第一课。我要先告诉你,我很严格,所谓严师出高徒。」
「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学会拉一首歌?」那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他脸色一沉:「我这个不是速成班。」
「你应该--」他说。
我把小提琴搭在肩上,准备跟着他的说话去做:「我应该怎样?」
「你应该先交学费。」
是的,我忘了交学费。杨韵乐倒是一个十分市侩的音乐家。
「第一节课,我只教你拉空弦。你试试随便拉一下。」
我把弓放在琴弦上拉了一下,十分刺耳,我自己也给自己吓了一跳,杨韵乐却若无其事。他已经见惯这种场面。
「杨老师,我得先告诉你,我是五音不全的。」我跟他事先声明。
「二十年来,我教过无数学生,神童也教出几个,没有人难倒我。」他高傲地说。
第一节课,我学拉小提琴的基本动作。杨家课室的一面墙全镶上镜子,我看着自己拉小提琴的样子,想象有一天,我会和林方文来一个小提琴与口琴的情侣大合奏。
「你为什么来学小提琴?」他问我。
「为了爱情。」我说。
「好,这个动力非常好。如果没有被抛弃的话,你一定学会。」他说。
「现在年轻人真幸福!」杨韵乐叹息,「可以为爱情学一件东西。那时,我为生活而学小提琴。」
「那好。生活是更好的动力。」我说,「如果没有死掉的话。」
我没有把学小提琴的事告诉林方文,我想给他一个意外惊喜。
第二节课,我开始学拉一首歌,是小学一年级时唱的「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 」。我依然走音得很厉害,令人毛骨悚然。
我天天躲在家里学习。
「你……你到底是否听到自己拉的每一个音符?」迪之问我。
「听不到。」我说,「我是音盲嘛!我只是牢记着手法,有点象操作一部机器。」
「你不应该叫程韵,在你的细胞里,根本没有韵律。」光蕙说。
「你的牙医怎样?」我问光蕙。
「他很好,只是太缠,天天都要跟我见面。我考试温书,他也要坐在我旁边。」
「他爱你爱得紧要嘛。」我说。
「你跟他有没有做那件事?」迪之问她。
「没有!」光蕙郑重地说。
「你呢?」
「没有!」我说。
「你两个真是圣女贞德。」迪之说。
「你是色欲狂徒。」我们说。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交上新男朋友。」迪之说,「他做飞车特技的。」
「是电影里那种浪子?」我骇然。
「是的。」她笑靥如花,「他随时会死。第一次见他,是在排戏现场。他从熊熊烈火中走出来,那个场面真是壮丽。」
「好象拍电影。」光蕙说。
「是啊。事后说起,原来我们在那一刻同时都有感觉。我觉得他好象出生入死来见我一面。」
「开始了多久?」我问她。
「一个星期多一天。昨天刚好是我们相识一星期。」
「今次别冲动,看清楚对方才好。」我忠告她。害怕她又吃男人亏。
「我知道,你放心好了。别以为他做特技人便很粗鲁,他很细心的,这叫做铁汉柔情。」她抱着我的枕头陶醉得很淫荡。
「陶醉归陶醉,不要把唾液留在我的枕头上。」我提醒她。
「他叫什么名字?」光蕙问她。
「卫安。」
「听起来好象护卫员。」我说。
「他的驾驶技术十分好,他曾经在电影里飞越十八辆车。他告诉我,他最大的梦想是有一天能到中国去,飞越长城。」
「天方夜谭。」我说。
「也不一定没有可能的。」她为他辩护。
「你有没有想过,他的工作很危险,跟消防员、警察和杀手同列头号危险职业?」光蕙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