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气不太好,早上下过一阵雨。他来到海边公园,茫然的坐在石阶上等待。他像是一个因为表现差强人意而被下令退役的球员,这是他最后一次代表球队作赛了。他的心情庄严而哀伤。
退出也许是好的,他不用再战战兢兢地担心自己的表现,那太累人了。
她离开也是好的。她去追寻幸福,那些幸福是他没法给她的。
她来了。既然是最后一次作赛,他要在观众心中留下美丽的回忆。他努力去投出每一个球,也勇猛地扑接每一个她击出的球,他不让她的球有机会从他手上失去。
太阳下山了,他们并排躺在草地上。他身上沾满了泥泞,在她旁边喘着大气。
“我明天要走了。”她说。
离别的时刻终于降临,他的喘气声愈来愈小,听起来像是微弱的哭声。他应该说些什么的,却悲伤得无法说些什么。
她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他以前送给她的那个棒球,转过头去问他:
“这个棒球将来是可以换面包的吧?”
他望着她,点了点头。
“真的是永远通用?”
“当然了。”他微笑说。
她站起来,把球放回口袋里,说:
“和我跳舞好吗?”
天气好转了。暮色里,晚霞低低地垂落在天边。一只鸟儿孤身在彩云与海波之间拍翼飞舞。明天,当旭日初升,也是她告别的时刻。
想到离别是不可忍受的,她搂抱着他。她的头悲哀地搁在他的肩上。
当太阳沉没晚空之中,他抱着她,和她舞在夜色下。月光缓缓升起,像夜室里一盏寂寞的吊灯,俯照着两个伤心的人。
三个人的爱情无法永恒,但这段短暂的寂寞时光里,只有他和她。他没有跳过别离的舞,她又何尝跳过?他搂着她的腰,每一步都是沉重而缓慢的,好像是故意的延缓。所谓人生最好的相逢,总是难免要分离。
她说:“你明天不要来送我了。”
用一支舞来别离,远远胜过用泪水来别离。
她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既然没有办法,我们接吻来分离。
他融化在无限之中,无限的悲凉。
他吻了她。所有的嫉妒,所有的痛苦和思念,所有的煎熬与难过,都消逝成一吻。
16
现在,于曼之坐在飞往美国的航机上,飞机还有十分钟便起飞了。
没有人来送她,她不要用眼泪来别离。
大约一年前,王央妮约她在这个机场里见面,然后把一本日记交给她。她自己的故事,却从此改写。
既然没有办法,我们接吻来分离。
这一支歌,也是王央妮首先唱的。现在想起来,整个故事充满了奇异的色彩。她和李维扬的相遇,难道是早已经埋下了线索的吗?那为什么又要安排他在这个时候才出现?他改变了她的生命,她也改变了他的,无奈他出现得太迟了。假如选择他,未免对于七年前就出现的那个人太不公平了。
她和李维扬一起看过一幅油画。在那幅画里,一个面包从面包店溜了出来,飞到行人的头顶上。也许,她就是那个面包,始终要回去。
飞机离开跑道起飞了。
他为什么不来送她呢?
昨天那支舞依旧在她心里飘浮。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李维扬不就说过爱情是很短暂的吗?也许他根快就会把她忘了,也会把那支舞忘了。
他会吗?
他不来也是好的。他来了,她也还是要走的。
人生漫漫长途,终有落脚之地。
从此以后,她不需要再说谎、隐瞒,也不需要再内疚和徘徊。
爱是不自由的,分开反而自由。
既然那么自由,她为什么又在座位上哭得死去活来呢?
17
李维扬在生自己的气。自从知道她要离开之后,他一直也在自欺欺人。他告诉自己,她走了也是好的。她走了,是一种解脱。他不用再承担对她的爱。然而,这一刻,他却茫然若失。他真的想她走吗?他真的有那么洒脱吗?
他在会议中途突然站起来说:
“这个会议暂停,明天再继续。”
在座的各人,奇怪地望着他。
他打开会议室的门,悲伤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他为什么不叫她留下来呢?是为了他那可笑的自尊吗?他害怕假如她说不,他会承受不起。如果永远不开口,那么,他还可以幻想,幻想她会为他留下来。如果开了口而得不到她,他的幻想也会随之破灭。
今天早上,他曾经很冲动想去找她。可是,那个冲动很快就被压下来了。他被突发的牙痛折磨着。想到她可能已经在飞机上了,离他愈来愈远了,他很懊悔没有去机场送她。
他为什么那么忍心呢?就是为了那脆弱的自尊吗?
他讨厌自己曾经对她说,爱情是很短暂的。在她抉择的时候,她一定也记得这一句话了。
他曾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不去爱上她,却没有尽最大的努力去爱她。
他现在永远失去她了。
18
波士顿的生活很平静。她在大学里继续念书。她和几个同学租租下一个属于自己的画室,就在学校附近。每个星期,她总有两、三天在那里画画。
谢乐生毕业之后,陪她去了欧洲一个月,他们在法国、意大利、西班牙和瑞士都待上了一段日子。
回来之后,他跟几个同学开设了一家顾问公司,专门替从事科技生产的公司做研究报告。他工作得很起劲。
爱他是幸福的,他们太熟悉对方了,早已经找到一种最舒服的模式相处。他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从来不肯陪他一起收看电视直播的棒球比赛。波士顿“红袜队”可是本市的骄傲呢。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罗贝利和韩格立上个月刚刚搬到纽约的曼克顿。他们的孩子也都两岁了。这个孩子是星期四出生的,果然也要离开自己出生的地方很远。
这一天,罗贝利打电话来,邀请她去纽约参加他们的派对。
从波士顿开车走高速公路到纽约,大约四小时。她和谢乐生也有好几次开车上百老汇看歌剧。她很想去探望罗贝利一家。
“维扬也会来,他刚刚要去加拿大公干。”
李维扬也会来,她忽然犹豫了。
两年以来,她把这段回忆藏在心底最深处,不轻易去碰它。他来了,那就等于要翻出这些记忆。
“你和男朋友一起来吧!”罗贝利说。
“我不知道能不能来。”她回答说。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两年了,波士顿的生活很简朴,她没有怎么修饰自己。现在看来好像老了一点。她应该去见他吗?她怎么能够带着谢乐生一起去见他呢?她不想让他们两个见面,这样太难堪了。
李维扬变成什么样子了?他会和女朋友一起来吗?他为什么忽然又飘进她的生命里?
还是不相见比较好吧?
19
有什么方法可以把另一个人忘记呢?只有用时间和距离。如果时间和距离也不能使一个人忘记另一个人。那么,他只得承认,那个人已经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了。
两年来,他并没有把她忘记。他不是一直以为爱情是很短暂的吗?他错了。分离之后的思念,说明了有些爱情是天长日久,不会变更的。
有一天,他偶然在街上碰到以前和他相过亲的林以盈。他们一起吃饭。她跟以前的男朋友还是纠缠不清。她问他:
“你呢?你又怎样。”
他连纠缠的机会也没有。
林以盈是不错的。但他为什么不能爱上她呢?
他心里那个秘密的盒子,只有一条小虫可以爬进去,并且寄居在里面。虽然她走了,但是同时也把可以爬进盒里的那个匙孔永远封闭了。再没有任何女人能够爬进去。他也拒绝让其他女人住在里面。
他是后悔的。两年前,他为什么不去争取她呢?他常常认为自己不应该破坏她的幸福。他为什么不能许诺给她同样的幸福呢?
他害怕承诺,他害怕失败,他更害怕自己将来不够爱她,会被她埋怨和责备。
他太自私了。
所以,当罗贝利从纽约打电话来跟他提起派对的事,他立刻表示自己也可以出席。他撒了一个谎,说自己要到加拿大公干。在去加拿大之前,可以先在纽约待几天。
他撕心裂肺地怀念着的那条小虫,她现在好吗?他好想再看看她的面容,听听她的欢笑。只是见一面吧,不祈求一些什么。现在才去争取她,已经太迟了。
20
波士顿的天气突然反常,几天前刮起了一场几十年来没出现过的大风雪。
谢乐生还留在办公室里。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家。今天她本来是要去画画的,但她没有去。
两年了,她以为很多事情已经过去,原来从没有过去,她只是避开那个记忆罢了。一旦知道他要来,而且就在咫尺之遥,她心里同时也刮起了一场大风雪。他在她记忆里千百次的回荡。
她想见他。
她换上了衣服,然后打电话告诉谢乐生,她现在要去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