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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打开盒子,把一叠钞票拿出来,递到李维扬手里。

  “你可以替我把这些钱还给他吗?”

  李维扬微微愣了一下。

  “这是我以前骗他的钱。”

  “你用不着这样做。”

  “八年前,他也用不着供我读书。”女人惨白的笑了笑,“你走了之后,我们一直努力储钱,希望可以把钱还给他。”

  “这些年来,他一定很恨我吧?”女人又问。

  “我没有把真相告诉他。”

  “是吗?”女人愣了一下:“那你怎样说?”

  “我告诉他,你拿了奖学金,而且找到一个很好的男朋友。”

  “这个故事比原本的那个美丽多了。”

  “所以,你根本不用还钱给他。”

  “不。把钱还给他,我才可以理直气壮的活着。”

  “你的病怎么了?”

  “医生说,也许看不到波士顿的春天。”她望着窗外的飘雪,惨然地笑笑,“我本来以为可以理直气壮的活着,现在看来只能理直气壮的死去。”

  “要不要我把事情告诉他?”

  “不,不要。就让他永远相信你编的那个故事吧!”

  “他结了婚吗?”她问。

  李维扬摇了摇头。

  “那么,他有女朋友吗?”

  “没有。”

  “他是不是已经把我忘记了?”女人眼里闪着动人的光,仿佛是在期待一个美丽的答案。

  “不会的。”李维扬说。

  她幸福地笑了。

  “李先生——”

  “什么事?”

  “当天找到我的时候,你讨厌我吗?”

  “不。”

  “为什么不?我骗了别人的感情和血汗金钱。”

  “我就是不觉得你讨厌。”

  “谢谢你。”她指了指睡房里面,说:“他比以前生性了。你编的谎言也不是全错,我的确找到一个很好的男人。他是我最爱的人,为了他,我可以欺骗世上任何一个人。我就是如此不堪的爱着他。”

  李维扬被“如此不堪”这四个字深探震撼着。有什么比如此不堪的爱情更令人惭愧却又无可奈何呢?

  李维扬把手上的钱还给她,说:

  “这些钱你留着吧,我不知道怎样向他解释。”

  “你就买一样他最喜欢的东西给他吧,就当是你送给他的圣诞礼物。”她把钱推回去。

  “好吧。”他知道只有把钱收下,她的内疚才会终结。她那段如此不堪的爱情。才会完美清白。

  “李先生,你和我们一起过圣诞好吗?我做了圣诞布丁,你应该没吃过这么难吃的圣诞布丁。”她笑说。

  “好的。那我来做白面包,你应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白面包。”他自信满满的样子。

  她坐在椅子上,灿然地笑。她笑的时候,特别漂亮。他知道他的酒保朋友为什么会爱上她了。

  平安夜的那天,他果然吃到了一个最难吃的圣诞布丁;而她和她的男人也吃到最好吃的白面包。

  圣诞节之后,她的身体愈来愈虚弱。他向他们告辞了,他不想看到她被痛苦折磨得愈来愈衰败的样子,他愿意把她的美貌和微笑长留在他的记忆里。

  他带着满怀的悲伤,坐计程车到达波士顿的机场。

  在候机室里,他意外地又遇到于曼之。她竟又是和他乘搭同一班机回去。他满怀的悲伤刹那间得到抚慰。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眼睛湿湿的,好像哭过。她抬起头来,看到了他,尴尴尬尬地笑了笑。她眼里闪着泪花,像满抱着露水的雏菊。他很高兴漫漫长途有她作伴。

  12

  飞机缓缓降落在香港机场的跑道上。于曼之和李维扬又跨越了半个地球回到他们熟悉的地方。

  “要不要送你一程?”李维扬问。

  “那不客气了。”

  在计程车上,她问他:

  “那个故事还有下文吗?”

  “哪个故事?”

  “酒保和女孩的故事。”

  “已经有结局了,是另一个结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另一个结局?”

  “这是我今次去波士顿的原因。”

  车子在路上飞驰,李维扬把女孩的故事又说了一遍。

  车厢里寂然无声。

  在爱情的世界里,总有一些近乎荒谬的事情发生。当一个人以为可以还清悔疚,无愧地生活的时候,偏偏已经到了结局。如此不堪的不单是爱情,而是人生。

  “那笔钱你打算怎么办?”于曼之问。

  “他的酒吧这一年来都亏本,我假装把钱借给他用,以后再想吧!”

  “她不是要你送他一份礼物吗?”

  他想了想:“他一直想找一台古董点唱机,也许可以送一台给他,不过这种古董现在很难找。”

  “我有一个朋友是在一家西洋古董店工作的,她那里有一部一九六五年的古董点唱机,还保持得很好。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去看看。”

  “那太好了。”

  第二天晚上,于曼之领着李维扬来到中环半山一条不起眼的横街里,那家古董店就在街的尽头。

  于曼之推门进去,小小的一家店,地上堆满各种各样的古董。这里跟外面的世界,倏忽间好像相隔了数十年,甚至数百年。

  梯级上传来高跟鞋咯咯咯咯的声音,一个穿着花花裙子的女人走下来,手里提着一盏十八世纪的西班牙桌灯。

  “你们来了。”女人把桌灯放在柜台上,说:“这盏灯要拿去修理。”

  “朱玛雅是我的好朋友。”于曼之跟李维扬说。

  “是啊,我们念大学时是室友。”朱玛雅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

  “点唱机就在里面。”朱玛雅领着他们绕过一张十七世纪法国大床,点唱机就在那里。

  这台机器颜色鲜艳,七彩的灯泡闪亮着。大玻璃罩里排着一列黑胶唱片。

  “是一个英国人卖给我们的,他要回老家。他连唱片也留下来了。”朱玛雅说。

  “有没有硬币?”于曼之转过头去问李维扬。

  李维扬在口袋里掏出一个硬币给她。

  于曼之把那个硬币投下去,随便点了一首歌。玻璃罩里的唱片翻了几翻,一片哀怨的歌声从点唱机里飘送出来:

  既然没有办法,

  我们接吻来分离……

  爱情并不短暂,

  只是有点无奈……

  歌声在这家昏黄的小店里回荡。于曼之望着玻璃罩里的唱片,呆了一会儿。

  “什么事?”朱玛雅问。

  “没什么,我听过这首歌——”

  这是她听王央妮哼过的歌,为什么偏偏又会在这个时候再次听到?

  “你有没有听过这首歌?”她问李维扬。

  他笑笑摇了摇头。

  她觉得实在奥妙得无法解释。

  “什么时候可以送去?”李维扬问。

  “星期四好吗?”朱玛雅说。

  “好的。这个星期四刚好是酒吧的一周年纪念。你们也来凑凑热闹吧!”

  “好的。反正我晚上很空闲。”于曼之说。

  “星期四我不行,你们玩得开心点吧。”朱玛雅说。

  13

  星期四的晚上,朱玛雅正在家里的厨房做苹果沙拉和肉酱意粉。门铃响起来,她在水龙头下面把手洗干净,匆匆跑去开门。

  一个男人站在门外,微笑着。

  她让男人进屋里来。

  “你要喝点酒还是什么的?”她问。

  男人把她搂在怀里,久久地吻她。

  “要先去洗个澡吗?”她问。

  男人把她抱到床上,解去她衣服上的每一颗扣子。

  她用手勾住他的脖子,问他:

  “今天过得好吗?”

  “嗯——”男人说。

  男人用舌头去舐她的脖子,她哈哈地笑了起来。

  如果日子永远像今天这样,那该多好?

  她十七岁那一年跟冯致行相恋。那时,他比她大五年。她是中学生,他已经是大学生了,在建筑系念最后一年。

  那个时候,她常常埋怨他没时间陪她。她那么漂亮,常常有大堆男孩子奉承她。她那么年轻,她不甘心一辈子只有一段爱情。

  后来,他们分手了。他去了加拿大留学。

  九年后,他们在香港重逢。

  他已经是建筑师,她从大学艺术系毕业之后,就在古董店里工作。

  她还是单身,他结婚了。

  漫长的日子里,她常常想起他,以为不会再见到他了。他走了,她才知道,他在她记忆里永存。

  重遇的那一刻,他又理所当然地回到她的生活里。他们的故事还是不该完的。今天与从前,唯一的分别,是他已经结了婚。

  他告诉她,他跟太太的感情并不好。

  这是她最想听到的。

  她并不怪他,是她首先放弃他的。

  只是,她常常恨自己,当她甘心情愿只要一段爱情的时候,他已经是别人的了。

  命运既然要把他们分开,何必又让他们重遇?

  有一天,她终于明白了,那是要她后悔。

  带着后悔的爱,总是特别精采的。她再不会让他走了。

  14

  于曼之一个人走在路上。她约了李维扬今天晚上在“胖天使”见面。可是,她的心情糟透了。今天早上上班的时候,上司告诉她,杂志一直在亏本,所以决定结束。她现在失业了。

  来到“胖天使”,她看见那台光亮的古董点唱机放在柜台旁边,原来放在那里的一张桌子给移走了。本来狭小的酒吧,现在变得更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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