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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我为什么喜欢回转木马的原因。它是一片永不之地,永远不会结束,永远圆满。人生要是这样,那该有多好?

  可是,人生总是要我们在遗憾中领略圆满。不是吗?我们从分离的思念中领略相聚的幸福。我们从被背叛的痛苦中领略忠诚的难能可贵。我们从失恋的悲伤中领略长相厮守的深情。

  那一刻,我也没有想到,在追寻韩星宇和与他相识的过程里,我也同时偶遇了一片永不之地。

  6

  自从那次访问之后,我没有再见过韩星宇。后来有一天,我们又碰面了。

  那天晚上,我和朱迪之一起去看电影。完场之后,我碰到也是刚刚看完电影出来的韩星宇。他身边还有一位蓄短发、戴眼镜、个子小小,看上去很灵巧的女孩子,看来是他女朋友。

  他主动走上来跟我说:

  「你那篇访问写得很好。」

  「谢谢你。」我说。

  「很感性。」他说。

  我们说过再见,他匆匆的走了。

  「他就是那个韩星宇吗?」朱迪之问我。

  我点了点头。

  「他的外表和谈吐跟普通人没有分别呀!」朱迪之说。

  「神童长大了,也是普通人,不会变成外星人。」

  「是的!虽然你说我是性爱神童,可是,我长大之后也不会有四个乳房。我还是跟其他女人一样,也会失恋。」

  「他女朋友看上去也很聪明呀!」我说。

  「她会不会也是神童呢?」朱迪之说。

  「如果两个人都那么聪明,才不会谈恋爱呢!聪明的人,会爱自己多一点,只有笨蛋才会爱对方比爱自己更多。」

  「那我们都是很笨的。」

  「难道我们三个人之中,沈光蕙是最聪明的?」

  「当然了!她从来不会太爱别人。」

  朱迪之又问我:「为什么最近总是你一个人,林方文呢?」

  「他很忙呀。葛米儿的新唱片正在录音,所有的歌词都是他写的。有时间的话,他也会去潜水。」

  「跟谁潜水?」

  「跟葛米儿。」

  「他们天天在一起,你不怕吗?」

  「那是工作呀!」

  虽然我是这样说,我可不是一点也不担心的。

  「葛米儿是聪明的呢还是笨的呢?」朱迪之问我。

  「她不是太聪明。」

  「那就糟了!」

  「为什么?」

  「那她会爱对方多一点,她会付出更多。」

  「担她也不笨呀!」

  「那更糟了!」

  「为什么?」

  「那就是难以捉摸了。她有时会很爱对方,有时又会很爱自己。」

  「那我呢?我算不算是难以捉摸?」我问。

  「你?你人这么痴心,林方文只要用一根钉子就可以把你死死的钉在墙上。」

  「痴心已经不流行了。」我说。

  「你从来也不是个流行人物。」她说。

  「那现在流行些什么?」

  「只是对自己的感觉负责任,只忠于自己。」

  「你跟陈祺正也是这样吗?你不是说自己很爱他的吗?你也不流行。」

  「但是,我比你流行一点点。」

  「葛米儿是二十岁吧?」她问。

  「嗯。」

  「但是,你已经二十六岁了。」

  「你想说我比她老,是不是?」

  「男人都喜欢年轻的女孩子。」

  「二十六岁也不老。」

  「总会有比我们年轻的女孩子出现。」

  「也总会有比我们年轻的男人出现。」我说。

  「可是,那时我们也许已经太老去被他们所爱了。男人却不一样,他们永远不会太老去被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爱上。」

  林方文会因为葛米儿比我年轻而爱上她吗?我了解的林方文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如果他会爱上别人,那是因为他太忠于自己的感觉了,他也是一个笨蛋。

  那个晚上,跟朱迪之分手之后,我并没有回家,我去了林方文那里。

  他还没有回来,我趴在他的床上,抱着他的枕头,深深地思念着他的体温。爱一个人,不是应该信任他的吗?不是说爱里面没有惧怕的吗?我为什么要害怕?

  午夜的时候,他回来了。

  「你来了吗?」他站在床边,温柔的问我。

  我站起来,扑到他身上,用我的双手和双脚紧紧地锁住他。

  他给我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倒了,抱着我问:「你干什么?」

  「你是聪明人还是笨蛋?」我问。

  他没有回答我,我也没有告诉他我为什么要这样问。他的身上,有着我彻夜思念的体温。他的爱,从未缺席过。他怎会离开我呢?

  7

  有些女人会跟男朋友身边所有的女人刻意发展友谊。一旦大家成为好朋友,那些女人便怎么也不好意思爱上她们的男朋友。她们的男朋友的周围布下这套红外线保安系统。谁能说这不是一种深情呢?要很努力和很爱他才肯这样做的。

  我也可以跟葛米儿做朋友。可是,我压根儿就不是那种人。况且,有哪个女人可以保证她的好朋友不会爱上她的男朋友呢?

  没有安全感的爱,是累人的。我会因此而看不起自己。

  朱迪之问我,可不可以找葛米儿到陈祺正的学校里唱歌。陈祺正任教的中学,是专门接收情绪和行为有问题的学生的。那些学生都是来自很复杂的家庭,少一点爱心,也无法在那里教书。陈祺正却是个很受欢迎的老师。对着这位老师,我怎能够说不呢?

  我打了一通电话给葛米儿,她很爽快的答应了。

  「我看了你写的那两个神童的故事,很有意思呀!」她在电话那一头说。

  「谢谢你。」

  「我也爱吃巧克力曲奇,可是,我不是神童。威威做的巧克力曲奇也很好吃,自从他走了之后,我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她仍然怀念着威威吗?我的心忽然笃定了。

  我找她,真的是为了陈祺正吗?还是我也像那些女人一样,想跟有机会成为情敌的女人做朋友?连我自己也无法确定。

  葛米儿来学校唱歌的那天晚上,我和朱迪之也去了。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她,拥有其他女孩子没有的吸引力。她能够把林方文的歌用最完美的声音和感情唱出来,这是我永远无法为他做到的。

  我坐在第一排。这天晚上,葛米儿穿了一条闪亮亮的短裤,左脚脚踝上那个莱纳斯的刺青也随着她的身体在跳动。

  「她脚上有个刺青呢!是莱纳斯。」坐在我身边的朱迪之说。

  「是的,是莱纳斯。」我说。

  葛米儿喜欢的,就是像莱纳斯那样的男孩子吗?永远长不大,充满智慧却又缺乏安全感。我忽然害怕起来,她的脚踝上为什么不是史诺比或查理·布朗呢?林方文从来不是这两个角色:他是莱纳斯。

  8

  一个满月挂在天空,表演结束之后,我坐葛米儿的车子回去。她探头出窗外,望着月光说:

  「在斐济,每逢月满的晚上,人们会到海边去捉螃蟹和比目鱼,然后举行丰盛的筵席。」

  「为什么要在月满的晚上?」

  「因为只有在月满的晚上,螃蟹才会大批的爬到沙滩上,而比目鱼也会游到浅水的地方。」

  「它们要在那里相会吗?螃蟹和比目鱼。」

  「没有人知道呀!」她说。

  也许,螃蟹和比目鱼都约定了自己的情人,每逢月满在沙滩上相会。它们却不知道,月亮是死亡对它们的呼召。又或许,它们不是不知道的,然而,为了见心爱的人一面,即使会死,它们也愿意冒险。

  我和林方文再走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是一九九二年的除夕。他约了我在兰桂坊见面,我没有去。结果,他来了我家。第二天,我才知道我们逃过了一场大难。除夕的晚上,那里发生了人踏人的惨剧。许多年轻人在欢天喜地迎接新年的一瞬间,被死亡召唤了。其中一名男死者,用血肉之躯保护着怀里的妻子。他伏在她背后,任由其他人踩在他身上。他死了,他的妻子幸存。他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她。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他的挚爱深情,在血红的地上开出了漫天的花。

  我常常想,如果那个晚上我和林方文也在那里,他会舍身救我吗?有谁知道呢?每个女人也曾经在心里问过,她所爱的男人会为她死吗?不到那一刻,谁又能够保证呢?

  也许,我们不应该期待那一刻的降临。我们宁愿一辈子也平安幸福,一直相信自己所爱的人会为自己舍弃生命。这样相信,已经足够了,爱情的深度,还是不要去求证的好。

  9

  葛米儿忽然问我:

  「你见过面包树吗?」

  「见过了。」我说。

  她说:「在斐济,到处都是面包树。我们把果实摘下来之后,会跟螃蟹、比目鱼和海鲜,一起放进土穴里烤。烤熟之后,很好吃的呢!真想吃面包树,香港是没有的吧?」

  我笑了笑:「这里只有面包和树。」

  「太可惜了!」她脸上流露失望的神情。

  面包树的果实真的有那么好吃吗?葛米儿思念的,也许不是面包树,而是她的第二个故乡。威威不是说,他以后有了两次乡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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