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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坡站了起来,把那封信折起,塞在牛仔裤的后袋,回去继续洗碗。

  “以前女朋友吧?”叶飞问。

  叶飞从北京来。韩坡跟他认识六个月了,是很谈得来的朋有,或者也有一点同是天涯的情义吧。叶飞跟他不同,叶飞就是喜欢法国,做梦都想着来巴黎。韩坡喜欢四处跑。三年前,他从香港来巴黎,然后去了西班牙、意大利、奥地利、荷兰,最后又回来巴黎,钱花光了,就打工赚钱,储够了钱,又再离开,是流浪,也是在浪掷日子。他已经许久没回去香港了。

  “我昨天也收到我哥哥的信,他在国内是有点名气的。他上个月刚刚横渡长江,是游泳过去呢!不简单啊!电视台都去采访他。他去年已经横渡了黄河,正准备迟些横渡长江。我看他什么时候再横渡英伦海峡来看我,就连买机票的钱都省回了。”叶飞说。

  “你知道猪为什么只有两只脚趾吗?”韩坡把盘子里一只吃剩的猪脚捡起来,丢在一旁。

  “管他的!”

  “只有两只脚趾,就是一只连着一支,一双一对啊!”

  “你胡扯什么?”

  “那就是连理趾啊!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趾。”韩坡呵呵的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

  韩坡低着头,自顾自苍凉地笑下去。

  下班之后,韩坡与叶飞朝巴黎的夜晚走去。

  “去看艳舞吧!”韩坡突然拐个弯去,说。

  “哪有钱?”叶飞跟在他身后说。

  “我请客!”

  “我来巴黎大半年了,还没有看过艳舞!”叶飞的手搭在韩坡肩上,一边走一边说。

  两个人来到舞厅,在舞台前面找了个位子。

  韩坡点了一瓶红酒,然后又叫侍者送雪茄来。

  侍者把一个雪茄盒捧到韩坡面前,里面放着几种雪茄。韩坡挑了两支“罗密欧与朱丽叶”。

  叶飞笨拙地吸着雪茄,摇摇头,说:“真不敢相信我们刚刚还在厨房里洗盘子!”

  裸露上身的艳女郎随着音乐在台上跳着诱惑的舞步。韩坡深深吸了一口雪茄,缓缓吐出一个烟圈。这一支烟燃亮了往昔的时光,一种愁思从他心头升起,那些日子,竟已在年华虚度中消逝。

  那天,韩坡的妈妈把他抱在膝盖,将他那双小手放在自己手背上,在钢琴前面弹着她喜欢的歌。当他还是个婴儿,妈妈就喜欢弹琴时把他拥在怀里,鼓励他伸出小手去摸索那些发亮的黑白琴键。她弹琴的时候也唱歌,歌声温柔而迷人。那一刻,母亲、孩子和钢琴亲密地融为一体。

  直到琴音的残响完全消失之后,妈妈把他放下来,告诉他,她和爸爸要出去一会,很快便会回来。

  外面大雨纷飞,他们开车出去,回程的时候在一条山路上突然加速时撞坏了,翻到陡峭的山坡下,两个人的身躯摔成了肉酱,再也回不了家。

  当天晚上,舅舅来把他接走。

  第二天,是韩坡四岁的生日。

  很长一段日子,他没有再碰那台钢琴,他的世界变得寂静无声。

  后来的一天,工人来把他家里的东西统统搬走。他爸爸妈妈欠了一笔债,那是用来抵债的。

  舅舅拉着他的手,两个人站在公寓的楼底下。昏天暗地,雨沉沉地落下。两个工人把那台钢琴扛到楼底下,准备待会再抬到货车上。韩坡挣脱了舅舅的手,冲到那台钢琴前面,扯开 了盖着钢琴的那条布。雨淅沥淅沥地滴下,他的手指在琴键上 弹着妈妈以前喜欢的歌。工人重又用一条布把钢琴遮着,然后 抬上了车。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穿黑衣黑裤的女人,撑着一把 红伞从雨中跑来,问他舅舅徐义雄:“这个孩子有学钢琴吗?”

  “没有。”徐义雄冷冷地说。

  夏绿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交给徐义雄,说:“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如果你有兴趣让他学琴的话,可以找我。”

  “我们没钱。”徐义雄说。

  “我可以不收学费。”夏绿萍说。

  徐义雄没回答,随手把那张名片放在口袋里,拉着韩坡走。

  韩坡跟在他舅舅后面。走了几步,他往回望,看到夏绿萍优雅地站在雨中,一种说不出的温柔。

  他在舅舅家里没说过一句话。三个月后,徐义雄找出夏绿萍的名片,打了一通电话给她,表示愿意让韩坡去学琴。

  在夏绿萍的公寓里,他第一次弹了妈妈常常弹的《遗忘》。那天,夏绿萍叨着一支雪茄,站在钢琴旁边,雪茄的味道在房子里流曳,醺着他的脸。

  韩坡和叶飞喝了不少酒,摇摇晃晃地走在长满栗树的长街上。

  叶飞突然很机警地跳过一条狗粪,一边走一边咒骂:“巴黎就是狗屎多!”

  韩坡走在前头,暗夜里,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一盏灯还高高地亮着,像灵堂里的一盏长明灯。

  窗外,漫漫长夜缓缓的月光,韩坡坐在他那间小公寓的地上,啃着从餐厅带回来的卖剩猪脚,这是他在潦倒日子里最丰盛的食物。

  那个雨天,夏绿萍无意中从阳台上用望远镜看到他在对面那幢公寓的楼底下歇斯底里地弹琴。虽然琴声被雨声盖过了,但他的动作和音感震撼了夏绿萍。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手指每一下落在琴键上,竟好像与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同歌。她吃了一惊,告诉自己,一定要教这个学生。

  然后,她撑着雨伞跑来,在最苍茫的时刻,救赎了他。

  韩坡走到楼下拍叶飞的门。

  叶飞朦朦胧胧的来开门。

  “你有没有钱?”韩坡问。

  “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叶飞在床垫下面翻出一叠钞票,那里有几百法郎。

  “我现在只有这么多。你要钱来干什么?”

  “回香港。”

  “你刚刚那样花钱,现在又问我借钱回香港?早知道不用你请去看艳舞!”他咕哝。

  “你只有这么多吗?”韩坡一边数钞票一边说。

  “你还想怎样?”

  “我回去送一个人。”韩坡说。

  “又要交租,又要交学费,我哪来这么多钱?真是怕了你!我明天去银行拿好了,我户口里还有点钱。”

  “不用了,我找以前的女朋友想想办法,每个人借一点,应该可以凑够钱买一张机票的。”他说。

  叶飞笑了:“那你不只买到一张机票,大概可以环游世界了。”

  韩坡靠在甲板的栏杆上,遥望岸上那座教堂的圆顶。他是回来送葬的,此刻却在渡轮上。

  就在推开教堂那道圆拱门的短短一瞬间,他听到肖邦的《离别曲》,他的手僵住了,立刻缩了回去。虽然隔了这许多年,他马上听出是谁在弹。只有她才能够把《离别曲》弹得那样诗意而破碎,宛若在风中翻飞而终究埋于尘土的落叶。这些年来,她进步了不少,已经不可以同日而语。

  他颓然坐在教堂外面的石阶上,再没有走进去的勇气。

  一晃眼16年了。8岁那一年,他和李瑶都已经是八级钢琴的身手。夏绿萍替他们报了名参加少年钢琴家选拔赛,首奖是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的奖学金。

  那是个冬日的夜晚,天气异常寒冷,钢琴比赛的会场外面,陆陆续续有参赛者由家长带来。韩坡跟在舅舅后面,他身上穿着一套租来的黑色礼服,脚上踩着那双舅母前一晚帮他擦得乌黑亮亮的皮鞋,一副神气的样子。然而,他冻僵了的手却在弹大腿,把人腿当成了琴,一边走一边紧张兮兮地练习待会要比赛的那支曲。

  前一天晚上,他听到舅舅跟舅母说,要是他输了这个比赛,便不要再学钢琴了。

  “弹琴又不能混饭吃!”他舅舅说。

  徐义雄是个脚踏实地、办事牢靠、恪尽职守的邮差,还拿过几次模范邮差奖。韩坡的父母死后,他把韩坡接回来抚养。他是不情不愿地让韩坡去跟夏绿萍学琴的。他压根儿不相信艺术可以糊口,只想韩坡努力读书,有个光明的前途。那么,他也就是尽了做舅舅的责任。

  韩坡的爷爷是个二世祖,靠着父亲留下来的一点祖业,一辈子从没做过任何工作。韩坡的妈妈中学一毕业就嫁了给他爸爸,从没上过一天班。

  这两夫妇很恩爱,婚后住在薄扶林道一幢布置得很有品味 的房子里,过着优越而附庸风雅的生活。韩坡4岁之前,身上穿的是质料最好的名牌童装,生日会不是在麦当劳而是在乡村俱乐部举行。3岁那年,他已经去过巴黎,虽然他事后完全没有印象。

  直到这对夫妇交通意外身故之后,大家才发现他们因为挥霍和不擅理财,早已债台高筑。

  徐义雄很疼他姐姐,但他无法认同她过生活的方式。他觉得他有责任保护韩坡,不让他走父母的旧路。

  这次输了的话,就证明他不是最捧的,那又何必再浪费光阴?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在学钢琴,成名的有几人?

  会场外面,有人在韩坡背上戳了一下,他知道是谁。两条手臂于是立刻垂了下来,装着一副很轻松的样子。李瑶走到他身旁,朝他淘气地微笑,脱下手套,伸出双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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