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非常妒忌李瑶。李瑶拥有一切,她出身好,长得漂亮,而且总是那么幸运,她的际遇好得令人看见了心里不由得发酸。在李瑶身边,她显得多么寒伧。
夏绿萍虽然是她的姑母,但夏绿萍眼中只有韩坡和李瑶。她的八级钢琴是一级一级考回来的,不像李瑶和韩坡那样天才横溢。她从来就不是个突出的孩子。中学毕业之后,她考上教育学院,现在是日一名小学教师,在自己的母校教音乐。她向往这份工作,只想保有自己小小的幸福。
小时候,他们三个常常玩在一起,然而,韩坡和李瑶比较要好一点。有一年,李瑶在家里举行生日会,那天来了好多小孩子和大人。吃蛋糕之前,李瑶问韩坡要不要去她的房间看看,夏薇听见了,也跟着去。
李瑶的房间像是公主的寝宫,那张铺上粉红色床单的弹簧床两边绑满了蝴蝶结。李瑶和韩坡趴在上面聊天,她跳上床去,挤进他们两个之间那道小小的缝隙里。今天,她却害怕李瑶挤进她和韩坡之间。
那个愉快的晚上之后,她为没有告诉李瑶韩坡回来了而感到内疚;然而,好多次,在电话那一头听到李瑶的声音时,她提不起勇气说出来,时间耽得愈久,她愈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惟有当作忘记了。
她告诉自己,李瑶已经拥有那么多,她才不会在乎韩坡,何况她已经有顾青了。可是,那她又为什么不告诉李瑶呢?
她默默地望着缸里那条泡眼金鱼,是她去年生日买给自己的礼物。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像它,因为妒忌的缘故,她的眼睛下面长出了两个像气球般的水泡,成了一种负担。人要是不会妒忌,那该有多好。
夏薇又去买了一条金鱼。她提着金鱼去唱片店找韩坡。
“送给你的!“她把金鱼拎到他面前。
“泡眼金鱼?”他接过那个透明胶袋,里面那条金鱼正在转弯,两边水泡看起来好像不太对称。
“你养过金鱼吗?”
“小时候养过。”
然后,她漫不经心地说:
“李瑶打电话给我,说前几天碰到你。她说看看什么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顿饭。”
“哦,好的。”他说。
“不知道她会不会带顾青来呢?我还没见过他。他们在英国认识,他是剑桥毕业的。”
她偷偷瞄了瞄韩坡,他的神情没什么特别。
看见他脸上没有反应,她望着那条泡眼金鱼说:“它很容易养的。”接着,她又问:“李瑶的唱片卖得好吗?”
“还不错。”
“那便好了!一定要她请吃饭!“她一边帮韩坡整理唱片一边说。
“你家里有鱼缸吗?”她忽然问。
韩坡摇了摇头。
“我真是的!我该送你一个。”
“我待会去买。”
“我去买好了,反正我没事做。”
她走了出去,在水族馆挑了一个跟她家里那个一模一样的大肚鱼缸和一些饲料。她抱着鱼缸,欢愉地穿过渐深的暮色。想到把一个生命放在韩坡身边,是意味着什么的,她盈盈地笑了。我可以怎样帮韩坡?”
“你是说以前跟你一起学琴的那个男孩子?”
“其实他算是我的师弟啊!我比他早一年跟老师学琴的。”
“你赢了不是你的错。”
“可是,他因此而放弃了钢琴!你没听过他弹琴,他弹得比我好。以他的才华,是不需要这么浪荡的。”
“好了,我们现在去什么地方庆祝?”顾青忽然说。
李瑶愣了愣:“庆祝什么?”
他神秘地笑笑:“你将会为一个广告片配乐。”
“真的?”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合约是黄昏时刚刚签好的。你负责配乐,喔,当然了,还要麻烦你当女主角!”
“是什么产品?”
“卫生棉。”
李瑶显然有点失望。
顾青看了看她,咯咯地笑。
“卫生棉也很好啊!不过帮卫生棉配乐就比较伤脑筋!”她皱起鼻子说。
“是手表!”顾青终于说。
他又补充说:
“而且制作费很高。”
她戳了戳他的脸:
“你好可恶!”
他捉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说:
“酬劳不是太高,但这是个好机会。我知道没有钱你也会做,如果因为不满意那个酬劳而帮你推掉的话,你会恨我一辈子。”
“你谈了很久吗?”她问。
“一个月了!我跟林孟如说好不要告诉你的。其实,酬劳也算不错的了,跟我心中的数字相去不远。”
“你是怎样做到的?”
“这是我的谋生伎俩,否则我怎么念财务?我不是艺术家,我只要有限度的完美。”
夜已深了,李瑶拥抱自己的幸福时,不免想到韩坡。去英国之前,她问韩坡会不会来送机,他说不来了。那天在机场,她一直等一直等,希望他最后会出现,他始终没有来。妈妈催她上机,她回头看了许多次,知道他不会来了。
飞机爬到半空,在群星之上高高飞翔的时候,她问妈妈:
“韩坡为什么不来?”
傅芳仪微笑说:“他心里不好受。”
去了伦敦之后,她写了很多信鼓励他继续学琴,韩坡一封也没回。此刻,她忽然明白,她的鼓励,是一种炫耀。虽然她用意并非如此,但她终究是不自觉地炫耀了自己的幸福。
走过一家意大利家具店的时候,她看到玻璃门旁边有个圆柱形的鱼缸,在昏暗的夜色中闪闪发亮。鱼缸里面养了很多条泡眼金鱼。她的鼻子贴着玻璃,定定地看着其中一条泡眼金鱼。韩坡看到她那些信时,大概也会气成这个样子吧?两只眼睛都长出了沉甸甸的气泡。
她赢了不是她的错,但是那些信是多么笨拙和残忍?亏她还以为那是出自友情而写的。
签好合约之后,顾青和林孟如一起离开律师行。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李瑶?”林孟如说。
“我约了她今天晚上看电影。”他说。
“从没见过有人这样谈合约的,本来是人家占上风,到头来变成是你占上风。下次我想加薪的时候,一定请你当我的经纪人,帮我争取。”
“其实这个月来我也胆颤心惊。”
“他们喜欢李瑶的形象。这个广告对她的事业很有帮助。”
“她最需要的是你,还有胡桑。”他诚恳地说,“我能为她做的,比不上你们。”
“你知道吗?”林孟如忽然说,“当她说要带个人来跟我谈出唱片的事,我是有点防备的,后来见到你,你清楚知道什么是对她好的,你很合理。”
他笑了:“因为我不是个艺术家。”
“艺术家我认识许多,真的没几个是合理的!”她摇头叹息。
道别的时候,她问:
“为什么你会帮她接这个手表广告?起初的时候,另一个护肤品广告提出的条件似乎更好一些。”
“她是个音乐家,这个广告能让她有更大的发挥。”
“我同意。”
把林孟如送上车之后,他走了一段路去买电影戏票。为这个荷李活电影配乐的,是个大师级人物,他知道李瑶会喜欢。
接下那个手表广告,因为对方舍得花钱去制作。而且,手表是他和李瑶的故事。相逢的那天,各自抽到的表壳和表带,就像一个线团,把他们紧紧地牵在一起。手表,是时间永恒的见证,在他们之间尤其意味深长。因此,在和广告商角力的过程里,他多么害怕输掉?直到赢了之后,他才敢告诉她。
夜晚慢慢地降临,林孟如靠在床上,摇了个电话给胡桑。
“李瑶的唱片做得很好,谢谢你。”
“那即是说,我没有被开除,她下一张唱片还是会由我来做?”胡桑在电话那一头笑笑说。
她对着话筒笑了。
她从来不曾怀疑自己的眼光。她把胡桑从她的爱情生活里开除,但没有把他从她的人生里开除。他们之间有一种属于灵魂的东西,就像一颗流星虽然已经燃尽,却还有一种亮光在闪耀。寂寞的时候,她会想念从前的日子,警觉时光的匆匆。可是,每一次,她会告诉自己,她已经不爱她了,她怀念的只是当时的自己。她感动的,是有一个男人曾经那样宝贝过她。胡桑不是惟一和她睡过的男人,但却是惟一一个她希望第二天看到他就睡在身旁的男人。那个时候,她以为幸福也不过如此。
他们三个终于约了这天见面。李瑶拿主意选了薄扶林道一家叫“铜烟囱”的小餐馆,夏绿萍以前带他们去过。第一次去的时候,夏绿萍跟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你们知道附近有个卧虎山吗?”夏绿萍幽幽地说。
李瑶、韩坡和夏薇一边用叉卷意大利面一边定定地望着夏绿萍。
“卧虎山发生过一宗很骇人的双尸案,2O多年前的事了,是情杀!一对情侣被人杀死了,吊在树上。”
他们三个吓得魂飞魄散。
“人死了之后是去哪里的?”后来,韩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