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是天堂。”李瑶说。
“天堂在哪里?”夏绿萍问。
“在姆明谷?”韩坡说。
夏绿萍几乎把嘴里的面条都喷了出来。姆明谷是《姆明童话》里,姆明一族住的那个海湾。
“天堂是一组失落了的音符。”夏绿萍若有所思地说。
十数年了,他们又回到“铜烟囱”来。眼睛怀抱的,记忆会随之抚触。这晨似乎遗忘了时间的流逝,一切如旧,连那张红格子桌布也跟从前一样。
李瑶先到,一个人啜饮着柠檬水,然后是夏薇,她也要了一杯柠檬水。
“老师留给韩坡的东西,你有没有带来?”她问。
“喔,我前几天经过唱片店时已经交了给他。”
“是什么来的?”
“好像是本书。”
“唱片店的生意好吗?”
“还不错,但他是帮朋友打理的,那个人还有大概半年便回来。”
“改天我要去唱片店看看。”
“你千万别去!那儿人很挤的,而且那个商场人流复杂,有很多卖色情小电影的店,听说都是黑社会经营的。”
听到夏薇这样说,李瑶反而更想去看看。她想知道韩坡在个什么样的地方生存。
“你们知道卧虎山就在附近吗?”韩坡刚坐下来的时候,便故弄玄虚地说。
“卧虎山发生过一宗很骇人的双尸案,是情杀!”李瑶朝夏薇笑了笑,然后转问韩坡:“对吗?”
“你还记得?”
“老师当时说得很可怕呢!怎会忘记?况且那天还有个人说天堂在姆明谷。”
韩坡窘困地笑了。
李瑶打开菜单,说:
“我们吃些什么?”
结果,他们同样点了那里最有名的罗宋汤和牛舌肉意大利面。美好的味道几乎没有改变,把三个长大了的孩子送回童年一段幸福的时光。他们谈了许多事情。她把带去的一大袋旧唱片交给韩坡。
“反正这些唱片我很久没听了。”
韩坡翻出来看了看,说:
“都是些好唱片,有些已经绝版了,能卖很好的价钱。这些唱片你舍得卖吗?”
她是故意把一些绝版唱片挑出来给他的。
“我家里已经放不下了。你不要给我钱,请我们吃饭好了!”她说。
过了一会,她又问:
“你朋友回来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到时候再想吧!或者再去什么地方。”他耸耸肩,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没想过留下来吗?”夏薇补了一句。
“我习惯了四处去,哪里都一样。”他说。
她心里想,熟土旧地跟遥远的天涯,到底是不一样的。初到伦敦的日子,每天艰苦的练习令她流过不少眼泪,一双臂膀累得梦里都会发酸。那个时候,她多么想家?那个时候,她才知道什么是乡愁。
爸爸妈妈离婚之后,她常常怀念从前那个幸福的家,这又是另一种乡愁。十多年了,她终于习惯下来,忘记了乡愁。后来遇上顾青,她对他一见钟情,觉得自己好像早就跟他认识了,这难道不也是一种乡愁?
所有的渴求,原来都是乡愁。就像望月常常跟她说,故乡的面条是最好的,在异乡孤寂的夜晚,她多么渴望直奔东京,吃一碗最平常的拉面,就心满意足了,拉面只是形式,乡愁才是内容。内容注入了形式,化为对一碗面的向往。有一天,我们会不顾一切奔向朝夕渴望的东西,投向那个属于故乡的怀抱。
乡愁是心底的呼唤,她不相信有人是没有乡愁的。
放在面前的一盘牛舌肉意大利面,也曾经是她的乡愁,在重聚的时刻,唤回了童年往事。
所以,当她看到韩坡在面条上倒番茄酱时,她禁不住笑了。
他握住瓶底,瓶口朝下,迅速地甩动瓶子,像画圆圈似的,在快要触到盘子时又停下。于是,本来塞在里面的番茄酱很轻易的就甩了出来。
也许他忘了,这种倒番茄酱的方法,是她教的。有一次,在这里吃同样的面,韩坡猛拍瓶底,怎也倒不出番茄酱,于是,她站起来,很神气地给他示范了一次。
这是妈妈教她的。
妈妈说,那是她年少时恋慕的一个男生教她的。那天,为了亲近他,她请他去吃西餐。吃意大利面时,她蹩脚地倒不出番茄酱,他教她这个方法。
数十年了,妈妈没有再见过那个很会甩番茄酱的男生。他的一些东西,却永远留在她身上。
她想像,将来韩坡会把这个倒番茄酱的方法教给自己的孩子。她也会传授给自己的孩子。然后,大家都忘记了这种方法是谁发明的。
人生是个多么奇妙的过程。
她拿起瓶子,很熟练地甩出一点番茄酱。
他不会忘记,这种倒番茄酱的方法是李瑶教他的。
有一年冬夜,他人在阿姆斯特丹一家中国餐馆里,身上的钱仅仅够吃一盘炒饭。那盘炒饭一点味道都没有,他看到桌子上有一瓶番茄酱,像发现了救星似的,他把番茄酱甩在饭里。就在那一瞬间,他想起了李瑶,想起了童年和遥远的家,想起了钢琴。
那盘炒饭,他几乎是和着泪水一起吃的。
曾几何时,李瑶是他的乡愁。
夏薇带着沉甸甸的提包出去,又带着沉甸甸的提包回来。离开“铜烟囱”的时候,韩坡想要帮她拎提包,她连忙抢了过来说:
“我自己拿就可以了。”
她把提包里的旧唱片全都倒在床上,这些唱片,她本来是带去给韩坡的,有好几张,她甚至从不借给别人。可是,看到李瑶首先把自己的旧唱片送给韩坡,她忽然没勇气把自己那些拿出来。
这是一场品味的较量,好害怕输给李瑶。
她把唱片一张一张放回去抽屉。然后,她站了起来,走进厨房,打开壁橱,找出一个蓝色的盘子,这是她上陶艺班时做的,上面手绘了星星和月亮,是她最喜欢的一个盘子。接着,她打开冰箱,把里面的一瓶番茄酱拿出来,旋开盖子,握住瓶底,像韩坡和李瑶那样甩番茄酱。可是,她的圆圈画得太大了,番茄酱泼到墙壁上。
整个晚上,她都在用一条湿毛巾擦掉墙上的番茄酱。
妒忌带着濡湿的獠攻,像只吸血鬼似的,想要吸干她的血。直到睡眠慢慢而无奈地漂来,她扔下手里的毛巾,爬到床上,听一张她原本想要送给韩坡的唱片,在歌声里想念他。
韩坡在唱盘上换了一张又一张唱片,长夜悠悠,音乐在他那狭小的公寓里流曳,他的耳朵沉醉地倾听着,就像也重温了李瑶听这些唱片的时光。
每一张唱片上,都有她的指纹和气息。这些旧歌,都是她喜欢的,有些已经十几年了。她当时过着怎样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心情?他不免浮想联翩。
夜已深了,她和她的音乐盘踞在他心头。
第四章
李瑶后来还是去了唱片店。
在那个拥挤的商场里,她远远站着,看到韩坡在那家仅仅容得下几个人的店里,站在柜台后面,他一边吃饭一边收钱。一个零钱掉到地上,他弯下身去,找了很久。
她突然感到一阵难过:这真的是他所选择的生活吗?这种生活太委屈他了。以前那个韩坡呢?以前,为了练琴可以废寝忘食,弹不好一首歌便怎样也不服气的韩坡到哪里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韩坡发现了她,他们默默无言地对望着。
“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不适合你来的。”韩坡走到店外面说。
“我在附近经过,所以来看看。我那些旧唱片卖得好吗?”她笑笑问。
“喔,很好。”他说。
“那么,你要请我吃饭喽!”
“现在就去。”他匆匆关上门,带她离开那个地方。
他们去了附近一家小饭馆。她告诉韩坡,她将要拍一条手表广告片,并且负责写主题曲和配乐。他们谈了许多关于时间的话题。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你想回去几岁的时候?”她问。
“我没想过。你呢?”
“11岁。回去11岁那年,我会阻止爸爸妈妈离婚。我以为你会想回去8岁呢!那就可以再弹一次《离别曲》。”
“我从来不后悔的。”他说。
“真的没做过一件后悔的事情?”
“倒是有一件。”他说。
那时,他刚到巴黎,身上的钱差不多花光了,又找不到工作,每天只能吃几个面包充饥。一天,他的朋友小胖问他有没有兴趣赚点钱。
“怎么赚?”他问。
“有个女人想要生孩子,她想要中国人的精子,但她嫌我长得丑。”
他吓得张大了嘴巴。
“酬劳不错的。”小胖说。
“是直接还是间接?”
“当然是间接!你真想得美!她想要人工受孕。”
他没想过自己要沦落到在巴黎卖精子,但他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那个女人要求跟他见面。韩坡依约来到一家中国餐馆。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他很意外。她是个法非混血儿,长得很美,约莫35岁。她以前爱过一个中国人,他是她一生最爱的男人。后来,他在一宗攀山意外中粉身碎骨。许多年了,她忘不了他。当青春差不多开到荼糜的时候,她想到要怀一个有中国血统的孩子,在下半辈子陪在她身边。但是孩子必须长得像他,所以,孩子的爸爸也要长得像那个已经死去而她仍然深深爱着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