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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浩睁开眼看到一位穿粗衣布裤的中年妇人,正以粗糙的双手亲昵地挤拉李蕾细白的膀臂。他暗数着秒等骄慢的三小姐发火骂人,没想到她不但没有嫌弃挣脱,还露出笑容喊一声「阿春嫂」。

  那笑带着明显的真诚,使李蕾瓜子脸和杏眼儿都像蒙一层蜜似的恬亮起来。

  哦,这洋娃娃还有感情呀?

  阿春兴奋到无法自己,叨絮不停说:

  「在妳家不做以后,我就到邱院长家帮忙,有时会在菜市场碰见阿娥,说妳爸爸又升官了,妳大姊又生个女儿喽……我几次想去偷看妳,又怕妳妈妈和姊姊生气……最记得妳小时候可爱的样子,五、六岁扎着两条小辫子,整天坐在厨房门口跟我讨东西吃,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今天碰到妳真欢喜呀,要不然再过几年走在马路上都不认识了!」

  此时门外出现一位黝黑壮实的男孩子,御浩先喊出来:「廖文煌!」

  廖文煌是他高中隔壁班的同学,两人常在学校走廊相遇,也打过几场篮球,是功课不错的本省人,但因属于不同的交友圈子,只在各自的社团中活跃着。

  「小小姐还记得文煌吗?我大儿子。」阿春抓着男孩的手臂,推向李蕾说:「他去过妳家几次,妳还送过他一大袋弹珠和几本故事书,他都还留着哩!」

  李蕾的印象很淡,但的确有个爱看书的男生常留连在她的书架前。那些美国童话、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从架子上失踪,大约都与他借而不还有关,她从未费心追究,反正书还很多,少几本亦无差。

  廖文煌神情颇为尴尬,向李蕾轻点个头,再对头裹纱布的御浩说:

  「你怎么受伤了?很严重吗?」

  「去撞到……呃,花架,情况还好。」这理由讲了都有点心虚,御浩苦笑两声。「就怕这一撞,把脑袋里念的书全撞掉,七月联招榜上无名就惨了!」

  「凭你的实力绝没问题,即使蒙着眼也能考上。」廖文煌真心说。

  「谢谢你的打气,还剩一个多月,我们彼此加油吧!」御浩礼貌说。

  阿春又不舍地挨着李蕾聊以前种种,直到医生进来说御浩可以回家了。

  外面天色全黑,三轮车走在依然湿漉漉的马路上,御浩好奇问:

  「阿春嫂在妳家帮过佣吗?没想到妳对佣人还挺好的,她至今念念不忘。」

  她瞪着他--没想到?这是什么意思?

  「我从没看妳对人友善过,以为妳是爱发小姐脾气的人。」

  「阿春嫂真心对我好,我当然对她好。」她又补上一句:「对我不好的人,我当然不友善。」

  「那……我有对妳不好过吗?把我打个半死,又认为我活该,连丝毫歉意都没有,这好像有点深仇大恨了,我以前得罪过妳吗?」他一本正经问。

  车内两人距离又很近了,恰恰一盏路灯照进来,让她及时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惹逗光芒,向来老成持重的他也会开玩笑吗?

  御浩确实是开玩笑的,由她对阿春嫂的态度,看来还不是那么无药可救的任性女孩。他再一次尝试说:

  「如果妳肯说对不起,我就对外宣称这头上的伤是我自己撞的,怎么样?」

  「随便你怎么讲,我不在乎!」她脸突兀转开。

  御浩全然不知这小女生对他怀有复杂的心思,只觉得李蕾情绪阴晴不定、翻脸如翻书,虽然他家也有个十六岁青春期的妹妹,但也没有这般难以捉摸,彷佛心里住着不同的人,转身就可换张脸。

  她现在才十四岁,已有五秒钟换表情的功力,长大后怕更不得了,可在社交圈称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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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府里取鞋归来的李蒨看见地板的血迹和混乱,以为妹妹遭遇到什么不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正要冲去拨号报警时,佑钧打电话来,询问御浩在书房念书的情况。

  李蒨一时心情起伏太大,脑筋转了半天,才拼出「御浩和小蕾在一起」,但他们怎么把餐厅弄得像血腥战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人又在何处呢?

  她差不多是站在大门外等的,每有行人或三轮车经过,都要向前多看两眼。

  总算有车子停在九号门口,先下来的是一切如常仍穿着早上白绣花领衫和天青色背心裙的李蕾,另一边则是头包厚厚纱布?白衬衫沾血的御浩。

  「怎么了?我起码急老有十岁了,我的御浩少爷,你的伤是哪里来的?」李蒨在灯下看他的额头,并焦虑地问。

  李蕾一旁竖起耳朵,十指拙在身后紧绞着,也想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

  若他实话实说,害她掉入地狱般的生活,她会恨他一辈子。

  「都怪我不好,走路太急了去撞到花架,幸亏小蕾及时回家,送我到医院包扎,现在没事了。」御浩按最先的意思,自己揽负全责,把事情单纯化。

  虽然他的「幸亏」二字听想来怪怪的,但李蕾手指已放松,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哈!她赢了--她当然不会想到是御浩敦厚个性使然,不是因为她。

  李蒨由餐馆叫来猪肝面和小菜,替御浩补血补气,冉请王府司机来接回去。

  自此,一直到御浩上大学,两人都没再见面。

  不曾关心过联招的李蕾,这年仔细看了放榜名单,确定御浩考上理想的学校科系才松一口气,至少没打笨他。

  也发现,那个廖文煌上了同一所大学。

  花架打人事件后李蕾有了小小的改变,她对学校课业突然用功起来了,虽然成绩不是拔尖,但直升高中部时排名还不错,另外还央求找老师学西画--因为小女生的心警觉到了,御浩这么聪明优秀,她也不能看来太笨或太差吧!

  每每回首看这些少女岁月,有如活在漂亮画片中锦衣玉食且无忧无虑。

  但「每个美丽事物的背后都有着某种痛苦」,愈是耀眼的美丽,所要付出的代价也愈大。

  第三章

  雪往北方融退。

  天地脱去掩覆的白色外衣,太阳试图穿透厚厚云层,但多半时候仍是阴凄寒冷,生命的这一季冬天似乎特别长久。

  年轻女孩们围坐在壁炉前,已经读了整个上午的圣经了,语言一次次鞭笞着稚嫩脆弱的心灵……每个人都愚昧无知、都需祈求原谅、都要虔诚赎罪。

  最后祷告时,大家止不住地颤抖低泣,更有人歇斯底里地趴在地板上尖叫狂喊,彷佛魔鬼来了又去。

  她害怕这景象,奔回自己的房间,蒙着头想避开那声音。

  不知什么原因/我如此忧伤沮丧

  一个历经许多季节的传说/使我无法平静

  是谁在她耳旁念着海涅的诗,那关于莱茵河上以歌声魅惑船夫的罗蕾莱?

  那写满背叛和死亡的情伤故事,是谁在她十六岁下了咒语--

  宽长的落地镜里,照出两个美丽的白衣少女。

  冷不防地,镜旁的圆形灯喀闪一下灭掉,镜中人变得暗淡不明。

  「这是什么烂饭店呀,灯居然会坏掉?」右边较高的女孩以清亮的嗓音说:「妳家有先派人来检查吗?饭店人员不盯紧一点,他们都马虎办事,事到临头再来出一堆纰漏,像上回我爷爷的寿宴,我们连一根螺丝钉都要亲手测过,更何况电灯这等大事……」

  「这是全台北最好的饭店,没问题的。上个月美国大使和黄院长才在这儿宴过客,不是国家兼国际级的一流水准,我二姊是不会要的。」左边较娇小的李蕾下巴一抬,打断对方的批评后,又圆滑说:「我想灯没坏掉啦,是培雯姐妳人太美,艳光四射得连灯都受不了!」

  彷佛印证她的话般,圆形灯又恢复明亮,一对窈窕身影再现。

  王培雯今年刚上大学,烫了一头妩媚卷发,此刻戴着白晶碎钻小冠,身穿锻带白纱礼服,脸上化着精致的妆,笑着对李蕾说:

  「妳才美喽,今天要让我老哥见识一下什么叫女大十八变!」

  李蕾其实才过十六岁生日,为了掩住短短的学生发ld,特别扎一条银丝缎发带,在尾端结成大朵的蝴蝶垂纱,再配上层层蕾丝缀饰的礼服,人成熟许多,可又觉得哪儿不对劲。

  尤其提到王御浩,更是浑身不自在。

  自从两年前花架误伤他的事件后,他们之间并没有因此而更接近。他忙于多采多姿的大学生活,她一样在私立学校的小圈圈内称后独霸,碰面时最多微笑招呼,那些动作都是社交式的蜻蜓点水,浅薄且无下文的。

  倒是这几个月来,出乎意料之外的,李家佑钧和王家培雯走近了起来。

  李蕴得知后心情极为雀跃,原本一直期待的是小蕾和御浩,结果这一对还没个影,就先有了佑钧和培雯,如此一来老四领着老么,李府、王府两对兄妹若能互结姻缘,是亲上加亲的美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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