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青的话说进大娘心底,她狠狠抛下藤条,坐进太师椅,一句句数落:
「最近皇上在挑选公主秀人,嫁入镇威王府当王妃,京城里哪个姑娘不是战战兢兢,深怕坏名声传出去,在皇帝面前失了分儿?就妳,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搞得人人误会咱们家教不好,妳这样扯涴茹后腿,到底为着什么?嫉妒她的美貌聪慧吗?」
「采青不敢。」硬挤出两滴眼泪,她装出痛改前非模样。
原来呵,原来这两天画师进进出出,是要为涴茹姊姊作画,好呈上去给皇帝,原来,京里的裁缝一个比一个忙,是为着替众家闺女裁新装。大家都想嫁给郜王爷,不知道他会怎么选新娘?
「我先警告妳,要是涴茹没让皇帝选上,我第一个找妳算帐。」
「会的会的,论才德品貌,谁及得上我们家涴茹姊姊?涴茹姊姊琴棋书画京城一绝,女红绣工更是无人能及,况且门风相当,家世相当,涴茹姊姊当然是郜王爷最好的王妃人选。」
口里极尽赞扬,她偷眼瞧大娘,果然大娘不再恼火,愠色降温。
「最好是这样,否则,妳的皮就给我绷紧一点。」撂下狠话,她拢拢头发,走出大厅。
「小鱼儿,拜托拜托,别再招惹我娘,妳不怕皮肉痛,好歹替五娘多想想。」涴茹喜欢这个妹子不是三天两天的事,可是她……叹气,帮她真的好辛苦。
「五娘,妳帮小鱼儿敷敷药吧,我去安抚我娘。」涴茹说。
「是的,涴茹小姐,谢谢妳了。」采青的亲娘向她低头道谢。
躲过这次,采青心底明白,以后还有无数次,反正眼前照管不到以后,不需为此花费太多心思。
采青走向母亲,用袖子擦去她的泪水。「娘,别哭了,我一点都不痛。」
「妳这是何苦,学学涴茹,乖乖待在家里不好吗?」拉开袖子,抚抚女儿伤痕累累的手臂,她身上哪里寻得到一块完整皮肤?
「没办法,谁教我是小鱼儿,关不住。况且,就算我不出门,大娘总能寻到别的事儿揍我,躲不掉的。」她说实话。
「是啊,妳和夫人肯定是上辈子结了仇。」五娘摇头,夫人的鞭子一鞭鞭刷在女儿身上,也同时落在她心上呀!
都怨她,不该委身为妾,自己没了身分,让女儿也跟着受苦。
「也许吧,不过,娘,您放心,我会让自己过得开开心心。」
搂搂母亲,她是快乐的小鱼儿、自在的小鱼儿,没道理为天空一声闷雷发愁,只要摇摇背鳍,满心忧,便抖落在尾巴后头。
「娘知道妳性子好,要不是这副性情,这种生活,谁过得下去?」
抚抚女儿,这孩子出落得越发标致,不是她夸口,再过个两年,京城哪个名门闺秀及得上女儿。
拿来药箱,她细细替女儿敷上药膏。
看母亲替自己擦药,采青一面数着上面的伤口,一面和母亲说话。
「娘,告诉妳一件事儿。」
「什么事?」
「我见过郜王爷。」
五娘吓一大跳,瞠大眼睛问:「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妳大娘知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知道了还得了!我在镇威王府门口等他,直到昨天晌午方见着他,我们约了今天下午碰面。」
「妳这模样儿,怎出去见人?不行不行,要教大娘知道,肯定又是鸡飞狗跳,闹一大场。」
「不行啦!人不可言而无信,何况,我有一大堆事情要问他,错过这次机会,不晓得要多久才能再见着他,大娘不是说了,皇帝有意思赐婚,过阵子他肯定要忙坏了。」
「知不知道,妳现在脸上有三道口子,手上脚上算算几十条,不在家里休养,还想往哪儿去?」
「就是伤了才好,大娘肯定以为我乖乖在家疗伤,不会灵机一动,找我去发泄火气,我从后门溜出去,万一大娘问起,您也好说,就说我喝了药睡下了。」
「妳这孩子!」她实在拿女儿没辙。
「娘,不出去我会死的,我是小猴儿、小鱼儿,不是牡丹花,不能固定在一个院落,而且,要是我不出现,郜大王爷怪罪下来,事儿传到大娘那里去,岂不更糟?娘,您再宠宠我吧!」
「我就是把妳给宠坏了。」爱怜地看看女儿,对她的纵容到底是好或不好?
这句话代表什么?代表她能顺遂心意啦!
采青抱抱娘,在她额上亲个响吻,她爱死娘亲了!
「我就知道娘最疼我,以后,我也会疼娘一辈子的。」
第二章
说书人是错的,瓦敕族人眼睛和大家一样、头发和中原人一样,因为长期在草原上奔跑,所以体型剽悍,说话中气十足。
原则上,他们不吃人肉,只不过他们有种残酷祭典,就是在战后砍下敌人的首级祭拜神明,一颗颗头颅堆成小山一座,在夜里燃起的火焰照耀下,显得诡谲恐怖。
后来人们以讹传讹,使得中土士兵末交战,先胆寒,士气已挫,如何再谈战役?自然是每战必败。
所以,煜宸领军后,破除谣言是第一件要紧事务。
「鬼神之说是假的、巫术也是假的,他们习惯在脸颊涂上各色颜料,期待祖先灵魂保佑族人战胜敌人。」
郜煜宸很少说话,对他而言,嘴巴是为了传达命令而存在,他从不多做解释,更何况是对一个好奇心人到让人无法理解的小女孩。
「要是换成我,行啊!你在脸上画画,我就做个更可怖的面具戴上,要吓人嘛,谁不会。」
小鱼儿很聪明,举一反三是她常做的事情,尤其是和一个见闻广阔、学富行车的男人聊天,满脑子乱七八糟念头,还能不溢出来吗?
「古时有个兰陵王也是这样的,因为他的长相过度风流俊美,上战场打仗,缺乏威严,于是做了狰狞面具,让敌人一见便心寒胆颤,每战必捷。」煜宸说。
聊天是种需要训练的活动,从开始的支支吾吾,到后来的顺畅流利,他不再觉得和小女生聊天是件伤脑筋的事情。
「幸好。」
她笑瞇眼,绕着他,上上下下打量,左看右看,前评量后评量。然后在他面前站定,拍拍胸脯,一脸庆幸表情。
「幸好?」挑起浓浓的剑眉,他不解她的「幸好」所为何来。
「幸好你长得很威严,敌人看到你士气消褪一半,未打仗先自乱阵脚。百姓都说你是天上的神仙,是辟公下凡,皇帝老爷有你,还怕保不了百年江山?只要你在,就没有打不胜的仗!」
「这些话太夸张,每一仗、每次出征,我都没有必胜把握。」
「是吗?不过,你若是再丑点就更好了。」
嫌他不够丑?这是什么结论?
「要是你更丑,敌军看见你,立刻吓得跪地求饶,派出军师谈和,那么仗不用打了,士兵也不必牺牲生命换取和平。」
「妳不喜欢战争?」
「谁喜欢?汪王爷的大公子战死沙场。风风光光下了葬,死后加谧许多封号,表面风光,事实上呢?你愿意当一只死神龟供人膜拜,还是当一只自由自在,在海里生活的小海龟?」
她的比喻很好,他不得不承认,她是个聪明的小女孩。
「妳不喜欢死亡。」
「当然不喜欢,王大婶死了儿子,一夜之间,她白了头发,她口口声声唤着儿子的小名,可是,千唤万唤怎么都唤不同她的心肝宝贝。」
「在战场上,死伤无法避免,不是你死就是敌人亡,当死亡和生存两者必须择其一时,大部分的人选择生存。」
「一定要杀死敌人,才能让自己生存吗?」
「是的,如果是妳,妳怎么选择?」他丢给她难题。
「我选……」
假设大娘是敌人,她的存在让自己活得好难堪,那么她要她死吗?不!她还是希望大娘活着,活得好好,无病无痛。
「选什么?」他居然期待起她的答案,有意思吧!
「选择我和敌人都活下来。」
「那是没办法的,他的刀子架在妳脖子上,除非妳肯把刀子刺进他胸膛才能求生,妳无法选择两个人都活下来。」
「我会拿起刀子虚晃一招,分散他的注意力,然后……逃跑。」
「妳想当逃兵?」他失笑。
「不行吗?我死了,娘会伤心、涴茹姊姊会哭泣,为了爱我的人,我当然不可以让自己死掉啊!」
「如果所有人都为妳的怯懦取笑妳,妳怎么办?」
「笑就笑吧,活着很重要,就是忍受讥嘲也没关系。」
「幸好。」他学她的语气。
「幸好什么?」
「幸好妳不是我的部下,否则我常胜王爷的封号,很快会换成常败王爷。」
「封号很重要吗?不!你活着才重要,记住我的话,哪一天,你发生最危急的状况时,要想想身边的人、想想我,或者其他真心喜欢你的人,对于我们,你的生命比封号更重要。」
多么震撼人心的一番话,他从没想过生命比封号更重要,没想过有谁是真心喜欢他。可是,这个小女生,才见过三面的女孩,居然告诉他,他的生命比封号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