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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晚间回到裴家,不论他面对的是谁,他的态度就一转而为淡漠沉郁,甚至最近几晚,他还流连在外,藉酒浇愁。

  扬之觉得自己是活该要‘愁’的;对年近‘而立’之年的自己,现今的所有行为,他的感觉只有幼稚青涩,他不想藉这种失魂落魄的手段博得什么同情,但他就是不能控制自己想沉沦于某种境界,可以长醉不醒或不管人间诸烦事的渴望。

  严格说来,把事情搞成这一团槽,把自己的生命作践成如此,除了长辈的作祟之外,他自己更是难辞其咎。早先,他就不该卖断自己的终身给裴家,后来,更是他自己不够果断,顾忌太多,如今才会落到骑虎难下这种处境。他一心悬念著仍在大阪的美奈子,他是多么强烈的想念及渴望她的一颦一笑,可是他现在是个没有‘资格’想念的人!

  扬之的好友高原希介在他当裴家女婿的这段期间曾打过几通电话来,告诉他美奈子目前很好,很专心也很用功,她期待大学顺利毕业,并早日和扬之再次重逢。

  是的,有时扬之也多想写一封辞意恳切,情意绵绵的长信给美奈子,向她倾诉分别以来的思念之苦,但他总是及时提醒了自己目前的‘没有资格’。也因此一封本应充满渴慕与爱恋的信,便平淡无奇的被平平带过。

  而被裴家定位成这种奇怪的角色--裴怀石心不甘情不愿的‘女婿’及裴烟如的‘名义丈夫’--他感觉自己突然像个被上了无形手铐脚镣的人。在日本璀璨的过往及炫目瑰丽的爱情,都只是他生命中短暂的烟云,而今,他只是被软禁在一座堪称华美但却不甚向往的城堡里!

  这是一种悲哀,足以令他心中产生怨恨的悲哀!

  他最恨自己,轻易并草率签下自身的卖身契,还把自己弄得不仁不义,狼狈不堪。

  他第二怨恨的是裴怀石,他利用了他年少的无知及轻狂,他甚至恨他给他的恩义。他助他实现留医的梦想,却也毁坏了他爱情的梦想!

  或许,如此的人生是公平的,人们总是在教训中学会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至于裴烟如,她应该是他最该恨的人,可是当他更深入探讨自己的内心时,他觉得自己恨她恨不起来,可能,这正是她高明的地方。

  她一直像只安静、驯服、柔顺,永远只蛰伏在她所该归属的位置上,逆来顺受等待别人赋予她什么她便接受什么的小动物;一只纯白无瑕,只懂张大骨碌碌圆眼睛注视别人一举一动,却从不参与意见的小动物。

  但扬之对她的无法怨恨却让他的心情更为苦涩郁积。找不到能对无瑕的裴烟如的欲加之罪,就像洪水暴涨却找不到泄洪管道般教他感觉倍受煎熬。

  他痛恨裴怀石给他的那些警告与最后通牒,他厌恶他和母亲倪秀庸在裴家所占据的奇怪地位;他怨怼他连讨厌裴烟如的理由都没有,她是那么该死的扮演著完美妻子与孝顺女儿的角色。

  于是,当他不想面对这些他几乎无法忍受的人们时,他找到了一条不算高明的管道来宣泄他的不满情绪;每晚,他拖延著不回他自认被软禁的因笼,像只宁愿倦死疲死的鸟,在外找了一个人类消极时自然而然就会接近的好朋友--酒。

  他觉得,它最能舒解他眼前的苦闷。

  连著几日穿梭于巷外小店与酒瓶子为伍,乃至转向PUB喝闷酒的生活,扬之感觉除了早晨起床时,头有被敲打过的昏沉及舌头有些滞重之外,其他一切都还好,尚可忍受,于是他酒愈喝愈多、愁愈浇愈愁,人也愈有沉沦堕落的快感。他无心反省,因为他自认这是他仍未厘清思绪,做出决定之前,所有苦闷发泄的最佳出处。

  对于儿子的异常行为,倪秀庸是忧心如焚极了,她和好友裴怀石长谈过,裴怀石对她坦承他是假装得了绝症并为了扬之对烟如的不负责任而对扬之出言不逊,说了一些重话!裴怀石还气愤的说,如果扬之以为用这种藉酒装疯的手段能达到他和伊藤美奈子圆爱情梦的目的,那么他尽管去作梦,他裴怀石绝不会轻易屈服在他幼稚的手段之下。

  裴怀石的假绝症让秀庸乍闻震惊不已,她也不免要抱怨他的隐瞒,但她却显的为他高兴,因为她不必再忧心短期内会失去一个曾经用心知交的好朋友了。

  可是扬之的不认命及卤莽,却教她更操心、更进退维谷了,也因为在这种复杂的心绪下,秀庸做了一番破釜沉舟的决定。

  她想过,九年来裴家对他们母子已经仁至义尽,而扬之若真执意离开裴家和裴烟如,去迁就伊藤家那个小女儿,那么她也没那个老脸留在裴家了,扬之若真执意要忘恩负义,那么她这个做母亲的只好打包行李,同他离开裴家,但她绝不会随同他到日本去趋靠伊藤家;也许,青灯古佛又是某一番人世的好风景。她带点感伤与消极的提醒自己,就当没生过扬之这个儿子罢了!

  的确,在面对同一件事时,有的人会表现积极乐观,有的人却是消极悲观,而在面对像扬之、烟如、伊藤美奈子这种纠葛不清的难解习题时,当事人大抵是积极乐观不起来的。

  再拿裴烟如来说,所有人里大概以她对夏扬之的改变感受最敏锐也最不知所措!因为听障这个缺陷,她无法由父亲、秀庸阿姨及夏扬之闷葫芦似的口中获得什么正确的资料,可是她却能由嗅觉问出扬之身上的酒臭味,能用眼睛看出他原本翩翩的男性风采在多日的酒精浸淫下,变得苍白而了无神采,她也能看出他和长辈间的别扭,但她就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两天前,她曾在扬之带著一脸酿然回房时,鼓起勇气,手语、纸笔并用的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奇怪!”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沉重的脸色及阴鸷的眼睛深沉的打量她许久,然后扭曲著嘴角露出不屑的一笑,便看也不看她一眼的掉头走入浴室。

  是的,他愈来愈挹郁的脸孔及愈来愈阴霾的眼睛,总是轻易吓著她,让她不敢再对他多说一句话。可是,生活的步调并没有因此而停摆,当然烟如对扬之的关注之心也没有少掉一分一毫,这大概正是九年来感觉加上感情所累积出来的后果吧?

  扬之变成习惯性的喝酒,她则变成习惯性的为他等门。很奇怪的,他没有进门,她便无法安然入睡!

  每晚,她总似值初恋的小女生,心情忐忑的悄悄等待,在窝边看他蹒跚的步入大门时,她会飞快的冲进浴室里,轻手轻脚的帮他放洗澡水,准备衣物。当他东倒西歪的蹬入浴室,很理所当然的享用她为他所准备的一切时,她又会快手快脚的帮他泡杯热浓茶,放碟小点心,一直到她由眼角余光瞥见他走出浴室,她才能放心的在床的另一侧安心入梦。

  她不懂自己这种对待扬之的方法算不算正确,因为扬之对她所做的这一切,似乎是只知享用却不曾有任何感谢的表示。只是烟如也并不顶介意扬之的感激或不感激,因为由外表看来,扮演弱者或被保护者的都是她,但事实上她是个习惯凭本能与耐心去关照及保持家人舒适的女孩,这是一种绝对的‘互补’作用,烟如更习惯与喜欢这种生活形态了,这让她不会因自己的听障而感觉自己全然的无用。

  而扬之虽然是她的‘挂名丈夫’,但她在不知不觉中已把他归入‘家人’之列,再加上九年来她对他培养出来的奇特感情,教她无法把他当成外人看待。

  说能不爱扬之,大概是自欺欺人的话,就算明白扬之已另有所爱,女人的傻气在烟如身上仍是显而易见!她对自己最初倾心、爱恋的对象分外执意;偶尔,她也能洞见自己执意的可笑之处,那就很像古代老是关在闺阁绣楼之中的女子,在无意间瞥见稍微顺眼的男子就害起单相思病,甚至可以相思至死般的可笑。

  但她对自己不由自主偏爱扬之的心理是毫无控制能力的,就算她早洞悉扬之的某些固执与不可理喻,就算这不是一桩能长长久久的婚姻,她还是会傻气的想尽量的搜集、竭力的保有一些美丽的片段以供日后回味!

  有时,她仍会不由自主的去回想前一阵子那段一家人和谐相处,还能用纸笔和他互相交谈调侃的日子,那时快乐延伸得好长,就连父亲得了绝症来日无多的哀愁,都被这股快乐冲淡了许多。只可惜时隔不久,家人间的和谐不知何故走了调?他与她又变回了完全绝缘的绝缘体,不再交流。

  而今晚,又是一个起雾的夜,如同之前几个夜晚般,烟如站在通往大门的小起居室窗边心焦的徘徊张望。与前几个夜晚不同的是,壁上滴答的钟指针已指向凌晨两点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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