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他并不知道自己置身于战场,落到惨败的结果是教训、是经验。而人是会成长的,在他知道森田广的把戏之后,若再被要弄在指掌间,才是不可饶恕。
今天的会议讨论的是大楼内网路化的设施、成本。结构、使用的系统、合作的厂商、硬体软体的成本分配——这也是资讯开发部门与会在列的原因。
两大集团的主事者正专注地投入第一场辩论中,还漫谈到网路规画的议题,杨迟优闲地坐在一旁,无视森田广挑衅的目光与萧育各不时投过来的注视。他侧着身与后方的部属偷闲地处理起公务,以手提电脑完成了几件交易,有十来家厂商已下了广告订单,使得网际网路的开发成本又顺利回收了一大步。
“老大,为什么那两人一直含情脉脉地瞪着你?”实在是好奇得不得了,欧阳达觑空问了出来。
杨迟回以相同的耳语:
“如果你觉得太困,我可以把财经软体应用以及开发的工作交给你处理。不必太感谢我。”
低低的笑声忍不住由其他人口中逸出。这些应用软体工程师新贵们,平均年龄三十,年轻的部门结构体质,加上美式管理,上司与部属间没有太大的阶等区分,当然也就没有管理部门或业务部门那些人那样的沉着严肃。
坐在杨迟身后的除了四名工程师外,还有隶属杨迟派系里的各部门代表,全部加起来共十二名,在大会议室,自成一个氛围,看起来几乎像是独树一帜的工作区域,而看不出来被冷落的模样。
今天杨迟之所以参加会议,当然是叔父下令的结果,目的就是让他无处发挥,平坐冷板凳;毕竟建设事务不在杨迟涉足的范畴,说得好听是参与网路社区的构建,但以森田集团的强势,杨迟不认为这个开发案有他发挥的空间。一个极力压抑他的叔父加上一个以斗垮他为乐的森田广,他何必硬抢其锋?
他早在前来之前便对部属指示过,只要作出端正在严的表情就可以了,当成是暂抛开繁重公事偷来的闲。若真的闲不住,就打开电脑与公司连线,顺便处理一下公事吧。
领一大串人马前来,也不过是用来跑龙套,当真以为他看不出来吗?叔父也恁是天真。
但这一方的和乐自在,终于惹恼了另一端的人马。杨迟的叔父杨宏饱含斥责地扬声道:
“什么事这么好笑?两大集团合作可不是儿戏,你们当这里是嘻闹的地方吗?杨迟,你可得好好教一下你的下属了,别给人看笑话,令巨阳蒙羞。”
是的,叔叔。”杨迟状似恭敬地点头应着,也指示下属务必摆出如丧考批的表情,切切不可破功。
“杨总,也许我们该分享一下他们的笑话来纾解此刻过于严肃的气氛。”森田广懒洋洋地转向杨迟,深沉的眼里闪着估量。笑道:“我想杨迟先生应该不会介意才是,毕竟我们是老同学了嘛。”
提到这个,杨宏一脸不以为然。
“森田先生客气了,你二十岁就提早自大学毕业,我们杨迟哪比得上你?更别说你的毕业论文无比出色,还因此得到世界杰出青年的荣誉了。”
“那可真是托杨迟的福呀。”森田广愉悦地拿起咖啡,遥遥对杨迟举了举,其中的深意只有三个人明白。
“你太谦虚了。我这侄子哪有什么本事。”杨宏随意应了声,立即将话题拉回讨论的事项中,没有察觉会议室里波涛暗涌。
事实上,令森田广得奖的毕业论文专题,即是设计入口网站。在十年前还未大肆风行上网时,学资讯的人早已纷纷大显身手,试着创造各种可能性,大获世界杰青奖评审委员们的垂青,当年好几位得奖者都来自资讯电子方面的大学生。
而事实是,那份专题,是杨迟做的,经由萧菁菁的窃取,并在他电脑里放入病毒,销毁所有资料,使杨迟无从证明那份作业是他做的。然后,眼睁睁看森田广风光毕业,耶鲁大学刊为杰出校友,名留校史;而他独自面对被背叛的屈辱,几乎令他气得呕血。他病了三天,并且有一段时间无力振作,使得原本打算提早毕业的计划因为两个学分没修过而无法达成。
他当然还是比别人提早修完大学课程,虽然比森田广晚了一年。
但现在想起来,杨迟只能说:如果每一个人的生命里都注定了要面对一些挫败的干扰,那么,就该愈早愈好。至少恢复期快,也能快速成长。
失败者不可能永远失败,除非他从未记取教训。
那么,反过来,轻易尝到成功的人才是该担心的那一个。因为他从未失败,不明白自己可以承受多重的打击,也容易因自满而掉以轻心。
杨迟一口喝完手中的咖啡,唇边扬着莫测高深的微笑,望人那双雄心勃勃的眼底,并不戒惧,只是想着:侵略性强的森田广,承受得了在失败者面前失败吗?
他来台湾为了狂饮胜利的美酒,那,若得到的是失败呢?
真是令人拭目以待呀。
无视于萧菁菁不断抛来的眨眼,杨迟无聊地打了个呵欠,回转过身子暗示下属再把电脑连线到公司,再不做事他一定会睡着。
趁现在多做点事,就有更多的空闲时间可以去找云晰了。
云晰呀……
他心底深处的唯一净土。
云氏夫妇一同由女儿的房中走出来,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凝重。
前天放学回来后,除了带回一身触目心的擦伤外,接下来就是昏昏沉沉于高烧里,至今起不了床。这种情况一向是存在的,并且是医药帮不上忙的。
云晰生来就有强烈的感应,这种感应只曾发挥在预知周遭人下一分钟可能曾发生的危险。而每当她帮别人躲过灾厄后,身体就会陷入高热昏迷中,吃药、打点滴都没有用。她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是在幼稚园时期。小云晰突然觉得使用过度的秋千不安全,说好歹地拉下几位小朋友之后不到十秒钟,整座秋千铁架倒了下来,原来是支脚早已被侵蚀殆尽,若那时还有小朋友在上头玩,怕不被那重量压死了。
那一次云晰沉睡了四天,以为她是受了吓,也就不曾太留意。直到陆陆续续又有第二次、第三次,云夫人才逼着丈夫掐指算算看,到底是什么情形。
偏偏云浩然向来是个有话只肯说一半的家伙——听凡是“大师”都是这副死德行。云夫人也只知道女儿的命底清奇,若是替别人挡去了该受的灾难,那么那些厄运就会反扑到女儿身上。但幸好只限于躺在床上几天,不至于有太大的祸事。
可这没道理呀!哪有人做善事没善报也就算了,竟还反而招来厄运?老天有没有长眼啊?
以前“只是”发高烧也就算了,现在还受伤咧!教他们做父母的怎么忍受得下去?
夫妻俩还没走下楼,云母就拉住丈夫直问:
“云大师,访问小晰的皮肉伤又是怎么一回事?这回你要拿什么理由来让我安心?请别告诉我,咱们女儿的细皮嫩肉异于常人,就算受伤也不会感觉到痛。”
云浩然苦笑地看着他素来温婉慧黠的妻子,但凡事情攸关于女儿,她什么尖刻的话也不会忌讳的。
“你说呀!”摆出茶壶的阵式,云夫人没问出答案绝不甘休。
“曼晏——’她低唤着妻子的小名。
“别想搪塞过去,甜言蜜语此刻不管用。”
云浩然拉着妻子走入书房,叹道:
“我替咱们女儿卜过卦。”
“然后呢?”
“在见过杨迟那天,卜到的是随卦,雷泽随,表示出姻缘之象,这是好卦。前天女儿回来时,我又卜了卦,得到的是坎卦,坎是危险的意思,但仍能通于内外,险中求安,她不会有事的。奇怪在于,不应该有人真正伤得了她,但显然我是料错了,他都来了,其他人怎能不来……”谈话逐渐转为自方自语,云浩然抚着下巴沉思不已。
云夫人好有礼貌地问:
“谁又是‘他’以及‘其他人’呢?请问一下。”
云浩然回过神,为难地想着要怎么说才可以通过妻子这一关,还没想出方法,门铃替他省了事。有人来拜访了。
“我去开门。”他好勤快地冲了出去。
云夫人暗自跳脚,低喃道:
“你要是认为我会就这么算了,那可是大错特错了!大——师。”跟在后头,她也没有停下脚步。
远远地听到开门声没听到招呼声,她好奇地扬声问:
“是谁——啊!”随着她走近到可以看到门口的访客,也跟丈夫一样嘎止了声音。
门口站着两名男子。这不算奇怪。
奇怪的是,一名叫杨迟,而另一名叫汪宇,他们看起来并不认识,手上都十分有默契地各握了一束鲜花;更有默契的是他们没有看向云父,互相打量着,谁也不肯光移开目光,像两只觉得自己领域侵犯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