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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邻居阿牛伯拚命把玉洁从致命的火光和浓烟中拖出来,她早已双目紧闭,晕死过去了,可是被火烧伤的小手却还紧紧地揽著一片她哥哥的衣角和一只鸳鸯扣。

  阿牛伯非但冒著生命危险救了她,阿牛婶还足足照顾了她两天两夜,汤汤水水和药汁不断的灌入她紧闭的小嘴里,好不容易才将她的一条命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

  可是当玉洁清醒过来後,她甜美娇嫩的声音却从此消失,剩下只能发出粗嘎沙声的低哑难听嗓子。

  大夫说她的嗓子被浓烟严重地呛伤,除非有奇药或奇迹,否则她只能一辈子发出这样骇人的声调。

  从那一刻起,玉洁就很少说话,因为年仅六岁的她还是看懂了大人们眼底的惊骇和悲悯不忍。

  玉洁後来才知道,爹死了,哥哥失踪了,二娘和妹妹宝儿也离开了梅浓镇,不知去向。

  无论是人间或是九泉,不管是活著的还是死著的人,都齐齐抛弃了她……

  阿牛伯也曾试著带她去找剃度出家的母亲,可是才到寺门,一个好老好老的师太就出来阻拦,说圆性师太已经出家,尘缘已了,叫他们别再打扰她修行。

  一老一小就这样愣在当场,在寒鸦凄凄的啼叫声中,眼睁睁地看著寺门缓缓关上。

  玉洁没有哭,她只是用冰冷的小手紧紧握住阿牛伯满是老茧的温暖大手,勇敢地抬头,但眼里尽是拚命想掩饰的伤心。

  好像在告诉他,不必替她难过和心痛,因为她完完全全没被这个残忍的事实刺伤。

  就是这样的一个眼神,让阿牛伯当下决定好好抚养这个孩子。

  虽然梅家老爷打从娶了二房进门後,就对他们这些穷邻居不再友善和招呼,可是毕竟大家是多年老邻了,杰少爷和洁小姐在见到他们时依旧会乖巧有礼地寒暄。

  虽是贫穷的老农,总还不缺这一口饭给洁小姐吃吧?

  於是从那一天起,玉洁就成了阿牛伯和阿牛婶的义女,直到他们两老相继因病过世了,她才收拾单薄的包袱,孤零零地离开了梅浓镇这个充满悲惨回忆的伤心地。

  她走了好久好久,好远好远的路,最後被这个有花有柳有水、又热情的春满城吸引住,就此落脚,开始她的新生活。

  玉洁告诉自己,她一定要好好地,坚强并且快乐地活下去,因为她的杰哥哥最爱看她笑了。

  虽然所有人都告诉她,杰哥哥恐怕是死在大火里,尸骨无存了,可是她相信杰哥哥一定尚在人间。

  杰哥哥说过要保护她,在还没有将她交托给一个好男人之前,他是不会放心的。

  所以她在等,等待杰哥哥有一天回到她面前,把著她的手教她编草蚱蜢,做竹蜻蜓,解那缠缠绕绕的九子连环和鸳鸯扣。

  有一天,她残破了的家,会再恢复原状的,只要有杰哥哥在。

  「洁儿,你又这么早就起来上工了。」一个苍老却嗓门了亮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她回过神来,轻轻一笑,「老……爹。」

  朱老爹是她唯一敢打开心门,鼓起勇气吐出破碎暗瘂句子的对象,因为善良亲切又好心肠的朱老爹待她就像自己的亲孙女一般,丝毫不嫌弃她难听的声音,她在他眼里也看不见令人难受的同情或忍受。

  朱老爹扬著两道雪白浓眉,手上端著一箩筐热腾腾还冒白烟的雪白大馒头,一时间面香飘散诱人至极,玉洁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好香。」她的小手压著喉间,努力挤出声音。

  她不能说太多话,否则喉咙就会像火烧似的疼。

  火烧……自从十年前的那场大火後,她只要见到火就害怕,每回一靠近灶边就脸色惨白、额冒冷汗,所以绝非必要,她绝对不轻易生火。

  「洁儿丫头,来,多拿几个吃。」朱老爹不由分说,蒲扇大手一把就抓起了三、四个馒头塞进她斜背著的八宝袋里,嗓门响亮地道:「你别跟老爹客气啦,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就是馒头最多,无论是拿来包酸菜还是酱牛肉,都好吃得不得了,忙的时候偷偷咬几口也聊胜於无嘛!」

  玉洁拚命摇头,小脸满是歉疚,「不……可……以……」

  老爹对她的照顾已经够多了,还把左跨院的老宅便宜租给她,而且平常生活诸多照应,她实在不想再占他的便宜了。

  朱老爹吹胡子瞪眼睛,「怎么不可以?我说可以就可以。你这丫头就是太客气了,上次我给了你三个馒头,你隔天就急急去买了三颗蛋还我,怎么?当老爹我是拿馒头跟你换鸡蛋的吗?」

  她低下头,忍不住害羞地一笑。

  朱老爹的眼神温柔了下来,疼爱地抚摸著她的头道:「洁儿丫头,我知道你生性不爱占人便宜,可是老爹平时劳烦你的事多著呢,再说你就同我的孙女儿一样,我不照顾你,要照顾谁呢?」

  想到他自个儿的孙女儿,朱老爹就有说不出的哀怨和感慨。他那个不孝子自从入赘到刘员外家後,就再也没有回来看过他一次,听说他的孙女儿都十八了,长得清清秀秀的,可是他们硬是不肯认他这个穷酸贫贱的馒头老朱啊。

  所以,有儿有媳有孙又怎么样?还不是跟没有一样,反而还不如这个洁儿丫头贴心哪。

  唉,这人比人,又该是怎么个比法呢?

  朱老爹心头有些椎刺难忍,只不过在玉洁面前依然强忍著坚强。

  玉洁抬起头,感激得热泪盈睫,急急地用袖子抹去了泪意。老爹最爱看她笑了,她千万不能哭,就算是高兴到忍不住也一样。

  她弯了个腰向朱老爹道谢,指指泊在远处渡口的船,示意她该上工去了。

  「去吧,记得晚上过来陪老爹吃饭,我卤了一大锅的酱牛肉,好吃得紧,还有你爱吃的炒豆,我已经跟卖菜的李婆吩咐过留一斤,晚上咱们爷儿俩边喝茶边吃。」

  她乖巧地点点头,笑吟吟地往船方向行去。

  虽然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可是玉洁深深地觉得,老天爷依旧是非常非常眷顾著她的。

  总是有这么多好人温暖著她的心,让她对这个严苛现实的人生依旧充满了希望。

  ******

  玉洁轻轻地将长篙一撑,船身轻易地滑过水面,缓缓靠近桥边。

  「小船娘,谢谢你。」胖大婶有些吃力地站起来,玉洁急忙扶住她的手臂,还帮她拎超了谢篮。

  篮里有香烛黄纸和一些水果,想是到上头的月老祠烧香的吧。

  她微笑著点头谢过了胖大婶给的渡船资,小心翼翼地将五枚铜钱收进斜背的八宝袋里。

  说也奇怪,最近有不少大娘或小姐都往这月老祠来,好似急著想求月老爷爷赐姻缘。

  玉洁举起长篙,就要往船尾撑去,到别的地方去兜揽生意,临近的几名船娘交谈声蓦地钻入了她耳里——

  「原来是甄家少爷要招娶续弦啦!」

  「是啊、是啊,说来可吓人得紧,就不知哪家姑娘倒了八辈子楣会被看上,我看呀,一嫁进去不到半年,又是稳死无活的。」

  「有这么可怕吗?甄家大少爷又不见得会吃人……」

  「他是不会吃人,可比吃人更可怕,听说黄老爷的千金就是嫁进甄家後给他活活打死的,啧啧……听说死前那模样呀,连她爹都认不得了。」

  有船娘惊叫了起来,「哎呀,好恐怖!」

  「就是说,要不你想想,甄家有钱有势,谁不想嫁进去当大少奶奶吃香喝辣?」一名模样娇俏的船娘发挥了天生长舌的本事,讲得仿佛她在场般。「当年黄老爷也是贪图甄家的财势,哪晓得一个花朵般的女儿嫁进去,却是一具冷冰冰的尸首出来。你说,有谁不惊?有谁不怕?」

  「可是……我听说黄小姐是中毒死的啊……」另一名船娘迟疑地道:「我家附近救命堂的高大夫说是奇毒,就连他也查不出是中了哪种毒,该怎么治。」

  「啐,无论是被打死还是中毒死的,总之都是横死,要是你,你敢嫁吗?」

  「就怕是我们的爹娘一时财迷了心窍,贪图甄家的钱势,把我们将火坑里送啊!」一名身穿杏黄色衣衫的船娘泪眼汪汪的说。

  她爹爱赌得不得了,只差没把她卖进青楼好换得一笔赌金,所以她很是害怕下一个进甄家的冤死鬼会是她。

  「所以现在全城的姑娘家都吓得半死,成天念阿弥陀佛,就是求早早有人家,才不会被迫嫁进甄家喂狼呢。」

  「这甄家少爷真有那么坏吗?」

  「坏倒是不坏,可是就爱打老婆,而且我听说他身高有八丈,头大如斗,讲话跟打雷似的,眼睛一瞪像铜铃,全身上下毛茸茸的,简直比那《水浒传》里的鲁智深还要粗鲁黑胖……」那名美丽的船娘嫌恶地抚著手臂,「哎哟,光是想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别说嫁,我要见他一面恐怕就会给吓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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